家长会安排在周四下午，学校大堂被精心布置过。长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，摆放着温热的茶点与印制精美的学校宣传册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、高级香水味以及一种微妙的、属于成人社交场的紧绷感。

莜莜站在艺术组的展示板前，身边围着几位家长。她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深灰色半裙，妆容淡雅，笑容得体，正耐心解释着新学期的艺术课程改革方向。

“我们更注重过程而非结果，鼓励学生探索个人表达，而不仅仅是技巧模仿。”她指向展示板上几幅风格迥异的学生习作，“比如，同样画静物，有的孩子关注光影的写实，有的则更感兴趣于物体传递的情绪。”

一位穿着香奈儿套装、妆容精致的女士——崔美拉的母亲，崔夫人——挑剔地打量着一幅色彩大胆到近乎混乱的抽象画：“江老师，这种……过于自由的表现，会不会影响孩子打好基础？我听说国外一些教育就是太放纵，导致基本功不扎实。”

莜莜微笑：“崔太太的担忧很合理。我们会在自由探索和技法训练之间取得平衡。扎实的基础是为了更好地表达，而非限制表达。这幅画的作者在最近的写生作业中，对透视和光影的把握其实非常准确，这说明他具备扎实的观察能力，只是在某个特定主题上选择了更情感化的表达方式。”

崔夫人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，转向另一幅更“安全”的风景水彩。

莜莜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入口。李在镐还没有出现。据她所知，这种场合通常由李允珍的母亲出席，但今天，李夫人因“身体不适”缺席。李在镐是否会亲自来，是个未知数。

下午三点二十分，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。李在镐出现了。他并未刻意张扬，但量身定制的深色西装、一丝不苟的发型，以及身后半步跟着的、同样穿着正式套装的助理，天然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。几位校董和高级行政人员立刻迎了上去。

李在镐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，与众人握手寒暄，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。他的视线在触及艺术组展示板时，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，然后自然地移开，继续与校长交谈。

莜莜低下头，假装整理手边的学生作品集，心跳平稳。她今天的目的并非与李在镐直接接触，那太过显眼。她的目标是另一群人。

不久，李在镐在校长的陪同下开始逐一拜访各科教师展示区。轮到艺术组时，金校长热情地介绍：“李会长，这位是我们新来的艺术老师，江莜莜老师，从美国回来的，非常优秀。”

“江老师，久仰。”李在镐伸出手，笑容温和，目光在莜莜脸上停留——那是一种上位者的、带着评估意味的注视，掠过她眼角淡疤时，没有任何异样停顿，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。

“李会长，您好。”莜莜与他握手，力道适中，时间恰到好处，“允珍在艺术上很有天赋，也很努力。”

“孩子喜欢就好，还要辛苦老师多费心。”李在镐的应答标准而客套，他转头看向展示板，“学校艺术教育能不断创新，是好事。艺术陶冶性情，也能培养审美，对孩子们的未来很重要。”

完全是公众人物标准化的、正确而无害的发言。他说完，对莜莜点了点头，便在校长陪同下转向了下一个学科区域。全程不超过两分钟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。

但莜莜捕捉到了一个细节：李在镐的助理，一个面容普通、眼神机敏的年轻男人，在跟随离开前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莜莜摆在手边的一本摊开的学生名册，上面有李允珍的名字和近期作业评分。

他们在观察她，以他们自己的方式。这在意料之中。

李在镐一行人离开后，艺术组区域暂时恢复了平静。莜莜继续与留下的几位家长交流。这时，一位衣着朴素、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与忧虑的中年女人迟疑地走了过来。她是学校里一位美术特长生的母亲，孩子天赋不错但家境普通，靠奖学金就读。

“江老师……”女人开口，声音有些局促，“我是朴志贤的妈妈。想跟您了解一下，志贤最近在班上的情况……他回家总说画得不好，压力很大。”

莜莜请她到旁边稍微安静一点的角落，温和地说：“志贤妈妈，您别担心。志贤是个非常认真、有想法的孩子。他的技法在同龄人中很突出，只是最近可能在尝试突破自己原有的风格，遇到瓶颈期是正常的创作过程。”

她拿出朴志贤的几份作业，仔细讲解其中的优点和进步，语气肯定而具体。女人紧绷的神色渐渐放松，眼里甚至有了点泪光：“谢谢您，江老师。这孩子自尊心强，家里又给不了太多支持，我真怕他……”

“天赋和努力是最宝贵的财富。”莜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“学校有奖学金，还有一些针对特长生的外部竞赛和资助项目，我可以帮志贤留意。如果您方便，我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，以后多沟通。”

朴志贤的母亲千恩万谢地留下了手机号码。这个过程中，莜莜注意到不远处，崔夫人和另外两位衣着光鲜的家长正看着这边，交头接耳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优越感和淡淡不屑的神情。其中一位，正是朴秀雅的母亲，朴夫人。

时机差不多了。

莜莜送走朴志贤母亲，主动走向了崔夫人那一个小圈子。

“崔夫人，朴夫人，刘夫人，刚才不好意思，和家长多聊了几句。”她笑容温婉。

“江老师真是负责，对每个学生都这么尽心。”崔夫人话里有话，语气倒还算客气。

“应该的。尤其是像志贤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孩子，更需要关注和引导。”莜莜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教育资源，“其实我最近在研究一些国际上的艺术人才培养案例，发现很多顶尖艺术院校和机构，越来越看重学生作品中的社会关怀和独特视角，而不仅仅是技术或出身。他们设立了不少专门扶持寒门才俊的奖学金和  mentorship  项目。”

朴夫人（朴秀雅的母亲）挑了下精心修饰的眉：“话是这么说，但艺术这个圈子，说到底还是需要资源和眼界。有些东西，不是光靠努力就够的。”

“朴夫人说得对，资源确实重要。”莜莜表示赞同，随即话锋微妙一转，“所以学校和老师的角色就更关键了，要帮助有潜力的孩子接触到正确的资源，识别真正有价值的机会。有时候，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比赛或者推荐，反而是通往更高平台的跳板。毕竟，真正的才华就像金子，埋没在错误的地方太可惜了，对学校声誉也是一种损失。”

她的话，表面上在讨论教育公平和人才培养，实则轻轻拨动了这几个家长心中那根关于“资源”、“机会”、“学校声誉”的弦。她们的孩子固然拥有顶级资源，但竞争同样激烈。如果学校出现一个备受瞩目、获得重要奖项的“寒门天才”，而那个天才恰好不是她们的孩子……

崔夫人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。朴夫人则看了莜莜一眼，眼神里多了点审视：“江老师从美国回来，见识广，对这些机会应该很了解吧？”

“有一些了解，也需要不断学习。”莜莜谦虚道，随即抛出一个具体的钩子，“比如，下个月纽约有个青少年艺术创新营，虽然名字听起来普通，但主办方和评审背景非常深厚，与几家顶级画廊和艺术学院有深度合作。他们特别关注作品的概念性和社会性，选拔标准比较独特，不完全是看技法成熟度。”她顿了顿，“当然，这种机会信息比较零散，需要仔细甄别。”

她的话点到为止，既展示了“价值”，又暗示了“信息门槛”。

几位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。她们的孩子也许不需要靠这种“营”来升学，但绝不能错过任何可能抬高身价或压过竞争对手的“独特机会”。更重要的是，她们开始觉得，这位新来的艺术老师，或许不仅仅是教书，手里可能真的有一些不一样的、有价值的信息和渠道。

家长会接近尾声时，莜莜正在收拾东西，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。是李允珍。女孩换下了校服，穿着简单的毛衣和牛仔裤，脸上没有平时在学校的那种刻意为之的淡漠或小团体中心的张扬，反而有些……不安。

“老师。”李允珍的声音不大，“我爸爸……刚才没说什么吧？”

“李会长只是鼓励大家。”莜莜看着她，“怎么了？你担心什么？”

李允珍咬了咬下唇，罕见地流露出符合她年龄的犹豫：“没什么……就是，他平时不太管我这些，今天突然来了……”她没说完，转移了话题，“老师，您上次说的，关于我画里那个‘没出来的东西’……我好像，有一点点感觉了。”

“哦？是什么感觉？”莜莜停下动作。

“说不清楚……就是觉得，我好像一直在画别人觉得‘对’的东西，或者我自以为‘酷’的东西。但那天晚上写生，画那些乱七八糟的灯光和影子的时候，虽然画得不好，但好像……更痛快一点。”李允珍的话有些凌乱，但眼神里有一种真实的困惑和探索欲。

“那就跟着这个‘痛快’的感觉走走看。”莜莜鼓励道，“哪怕画出来的东西别人看不懂，或者你自己都觉得‘不对’，也没关系。重要的是那是你的感觉。”

李允珍重重地点了点头，脸上闪过一丝光亮，随即又黯淡下去：“可是……我妈妈不喜欢我画太‘暗’或者‘奇怪’的东西。她说女孩子应该画点明亮美好的。”

家庭的压力，对“得体”的要求。莜莜心里了然。“艺术有很多房间，”她斟酌着词句，“有些房间明亮整洁，对外开放；有些房间可能堆满了未完成的想法、杂乱的情绪，只属于你自己。你可以学习布置那些对外的房间，但也不要丢掉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的钥匙。”

李允珍怔怔地看着她，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。这时，李在镐的助理从远处走来，语气恭敬：“允珍小姐，会长在等您。”

李允珍立刻收敛了表情，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模样，对莜莜说了声“老师再见”，便转身离开。走了几步，她又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莜莜，眼神复杂。

莜莜目送她走远，然后低头继续整理。一张折叠的纸条从她正在收拾的一叠画纸中滑落，掉在地上。她捡起来，打开。

上面是李允珍略显稚嫩的字迹：

“老师，旧画室东边柜子最下层，有几本很老的素描本，蒙着灰。标签上写的是‘2004-2006届美术社存档’。我没敢仔细看。也许……那里有更‘真实’的东西？”

纸条末尾没有署名，只有一个简笔画的小小火焰标记，和她那幅得奖作品《火焰》的签名标记一样。

莜莜的手指捏紧了纸条。旧画室，2004-2006届……那正是她当年在校的时间段。美术社存档？

李允珍为什么突然给她这个信息？是巧合的发现，还是有意提示？这个女孩，在这盘棋里，究竟是无意识的棋子，还是开始有了自己朦胧的觉察？

她将纸条仔细收好。家长会结束了，家长们陆续离开，大堂渐渐空旷。夕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，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今天撒下的网，已经触动了不同层面的鱼。朴志贤母亲那样的感激与依赖，崔夫人、朴夫人圈子里的计算与兴趣，李在镐方面的警惕与观察，还有李允珍……这意料之外递出的、带着试探和某种隐秘求助意味的纸条。

棋局之上，看似静止的棋子，内部早已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痕。而她要做的，就是耐心地、精准地，在这些裂痕处，施加恰到好处的力。

她拿起手袋，走出渐渐暗下来的学校大堂。寒风吹拂，她拢紧外套。

旧画室的素描本……那里面，会不会有被时间掩埋的、关于“江雅”的痕迹？

这个险，值得冒吗？

她的脚步没有停顿，径直走向夜色。答案，在她心中早已明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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