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局在数日内的急剧变化，简直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梦。

    在发兵之前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，这次江州军发兵进攻巴西郡，就算不能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顺遂，至少也花不了多少力气。哪怕是战前悲观如李秀，也不过认为罗尚轻视了对手，可能讨不了什么便宜而已。可结果就在眼前，汉中军不仅以劣势兵力主动出击，反而利用地形地势，反过来包围了江州军。

    当晋军诸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，甚至没有感觉到害怕和恐惧，心中更多的是一种荒诞感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，才会让事情变成如此地步？

    罗尚此时终于猜到了真相，姚袭所部应该是误中伏击，继而全军覆没了。一念及此，他怒于言表，顿时大骂道：“姚袭无能啊！他莫非是马谡不成？一百二十艘艨艟舰啊，他居然丢了个精光！”

    而面对这种遭遇，他反而激励将士说：“李矩这小子，才打过几个仗？竟然狂妄至此！就这么一点人，也敢来拦我罗尚的路！真以为我这一路是混过来的？他这是来送死罢了！”

    说罢，他竟然又令全军列阵，然后一骑当先，点出何冲、张罗、黄訚等几名老将出来，当众说道：“我们都是从成都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，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，如果不是还想着要报效朝廷，哪至于强撑着活到现在。今日李矩小儿如此小瞧我们，就让他们看看我们的胆气！”

    他厉声道：“回安汉，我亲自打头阵，你们跟上，我就不信，他们真能拦得住！”

    主帅要打先锋，此言一出，军中士气颇有振作。李秀也不禁心生诧异，她悄悄对随行的军司毛孟说：“罗公大略上有所不足，但是身处劣势却心意不乱，反生其勇，甚是少见呢！”

    毛孟是随李毅多年的副将，他苦笑着对李秀道：“三年前，大人派兵援助罗公大战李特的时候，与此情此景差不多。当时罗公占尽优势，就因为催逼流民过甚，结果翻了船。大家都以为他输定了的时候，罗公却又能百折不挠，最后斩首李特。李特死后，大家又道他已经必胜，结果大悲大喜，李雄又反败为胜，这谁能料想得到？但也实在是叫人难以消受。”

    “大人当时就和我说，罗公就好比是一头豺，平日里无事生非，常常惹不必要的麻烦，但真到了生死关头，他也有死撑的才能，敢杀人，算不准，阿姊您看吧，现在战局才刚开始呢。”

    罗尚确实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人物，在局面一片大好时，他昏招频出，但当局面忽然转向不利时，他又俨然又是一个极为杰出的统帅了。他接下来接连下令，用以应对李矩可能采取的拦截措施。

    首先是让大军渡河，他手中虽没了艨艟舰，但还有四十余艘携带物资的漕船，就利用漕船先让大军渡江到东岸去。毕竟安汉城在西岸，走东岸返回，汉中军的拦截难度必将大幅度上升；

    其次是将兵马分为三部，以他所率领的老卒亲自打前锋，大部在中，宁、交、广三州援兵殿后，以此来维持全军秩序，确保士卒们不会无故逃脱；

    再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，从军中挑选出巴西人分发下去，让他们去前方招揽本地乡民，顺便一面探听李矩的详细情报，一面试图收买李矩的麾下士卒。

    他甚至做好了备用的计划，另派一支小队去提前摸排响水滩的道路，如果正面无法从安汉突破，他打算自山林中强行向东穿行，走响水滩、玉屏湖一带，斜插至宕渠水，在那里再次渡江，强行南下。

    这一通安排下来，军心大定，大家放慢速度前行，前后派出的斥候则不断紧张地巡视周遭情况，收集接下来敌军的动作。刚走了一日，他们就又收到新的情报，是由垫江的使者传来的，说是就在昨日，广汉有数千骑兵奔赴城下，已开始围攻垫江城。

    诸将多感到紧张，但罗尚却表现得非常沉稳，他说：“快马在战场上或许难缠，攻城又有什么用？不用惊慌，以垫江之固，我留了三千士卒，足够守御数月了。只要我们这边不乱，大局就乱不了。”

    说罢，他们仍旧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的行军，路上山林转红，满山秋叶，恰逢阳光斜照，煞是瑰丽。但将士们却无心欣赏，他们只是向南，一连走了四日，终于再次抵达了安汉。紧跟着，他们也就看到了汉中军在东岸的立营。

    西岸的场景恰似来时，城池边舳舻相连，艨艟成片，城头赤旗招展，只是城头和船队的主人都换了。而在东岸，可见岸边的一座山包上已经立起了栅栏，呈内弯的弧形环绕山头。栅栏外又立有鹿角、铁蒺藜等物，以增加对面爬山攻防的难度。

    江州军的斥候到底打探出了情报，在眼前的这座名叫朱凤山的山丘上，大概只有千人守军，但并不是李矩设下的惟一阻碍。他分别还在后面的冒火山、天台山、五马山连设了三道阻碍，打算用阶梯式的防御，将罗尚耗到粮绝投降为止。

    罗尚得知情形，也并不着急进攻，而是一面思忖对策，一面令麾下开始立营。很快他就有了主意，继而冷笑道：“这种东西能拦得住我五万大军？可笑！休息一夜，明日让这小儿再看看我们的威风！”

    当夜，他便召开军议，讨论如何排兵布阵。罗尚对诸将说：“我军只要穿过安汉，十日足够我们返回垫江了。也就是说，五日之内，我们必须要击破敌军的阻碍。诸位，虽说敌军占据了地势，但终究不过万人，我们有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，以众凌寡，不信攻不破。”

    在诸将点过头后，他说道：“既如此，全军都要做奋战的准备，不能有侥幸的心理。之前我说，我要亲自打头阵，这不是假话。明日就由我来当前锋，先领一万人打这第一阵。”

    众人见罗尚说得咬牙切齿，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奋发之意，不禁心生钦佩，又听他道：“只是这么打下来，每破一关，必然军中疲惫，需要军中轮换。我打算将军中分为五部，每部轮流破关，你们觉得如何？”

    罗尚既然愿意带头破关，大家也都无话可说，自然是点头同意。于是罗尚做出分配，将军中分为五部，按他所说，第一部由自己亲率，第二部由犍为太守魏纪率领，第三部由巴西太守张燕率领，第四部由巴郡太守张罗率领，第五部则由交州参军王机率领。

    李秀所部也被划拨到王机麾下，罗尚苦口婆心地对李秀道：“我实不想让淑娘上战场，战场上若是出个好歹，我该如何向允刚兄交代呢？可打仗就是如此，我也不敢说必定成功。若是最后未破敌关，三军无路可走，也只能奋死一搏。到那时，还望淑娘不计前嫌，一同杀贼！”

    话说到这个地步，李秀当然也没法拒绝。更何况，罗尚身上所展现当年的名将风采，也令她心湖荡漾，热血翻涌，当即低眉行礼道：“请罗公放心，桃李不言，下自成蹊，罗公既然担当如此，李秀又怎敢有辱大人之名！”

    于是在次日一早的黎明时分，安汉之战正式打响。

    罗尚确实是说到做到，这一战首先由罗尚的本部所发动。他与其长子罗宇打前锋，趁黑夜绕到朱凤山的东面，与次子罗延寿兵分两路，一同进攻朱凤山上的关卡。

    而朱凤山上的汉中军守军将领，乃是李矩的姊夫郭方。他眼见敌军如浪涛般席卷而来，一面在山上升起狼烟，示意敌军来袭，一面令军中将士出战迎敌。一片隆隆的战鼓声中，狼烟将拂晓时分的天空，染成一片血红。

    汉中军居高临下，有工事加成，手中又准备了相当的弓弩与箭矢，哪怕守山的只有千人，但也占尽优势。他们手中不停，密集的箭矢一波波如同飞蝗般钻入人群之中，压得攀山的江州军将士几乎抬不起头。

    只是抬不起头有抬不起头的打法。罗尚带领的精锐老兵，头顶着木楯，几乎是匍匐着在山坡上前进，他们毫不因头上的异响而停顿，哪怕身边有同袍被飞来的箭矢钉死在地上，也全不停顿。因为他们知道，只有用最快的速度冲破敌栅，才是减少伤亡的最好办法。因此，哪怕身上的木楯被射得像刺猬一般，他们仍是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。

    等靠近到栅栏一个冲锋的距离之后，在罗尚亲自指挥下，他们忽然起立，一队人马先是站稳地点，在这个距离内与汉中军将士进行对射。另一队人马则是抓紧时间，以最快的速度打扫眼前鹿角与铁蒺藜。但很快他们发现，清除的困难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，实际上，汉中军在栅栏前还挖了不少装有陷阱的落穴，地穴中插有削尖烤干了的木桩，一不小心踩进去，立刻就是皮穿肉烂。

    这些小陷阱极大地阻碍了江州军推进的速度，而对射之中，江州军劣势尽显，逆风的情况下，四五箭都不能命中一箭，反而倒地者如云。罗尚见状大怒，他冒着箭雨从人群中站起来，对着周遭众人高喝道：“慌什么！把死尸都推下去！踩着尸体过去！”

    将士们这才如梦初醒，便拿那些体温尚热的同袍填了深坑，进一步靠近木栅。终于得以开始抢夺木栅的控制权，并与汉中军展开近身白刃战。

    但白刃战也是他们不利，李矩根据以往的经验，早早给各军下发了长槊，令士卒们将槊尖烤热了再刺过去。那些江州军士卒甫一接战，本想要强行抓着白刃夺槊，不料刚一碰上，就被烫得大呼小叫，仅有强行顶着戳刺劈烂木栅，才闯开几个缺口，可这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
    好在江州军也不是没有优势，他们的人数确实太多，是朱凤山守军的七倍以上。罗尚已经令何冲从绕开朱凤山，领三千人在半路列阵拦截，南面那些想要援助朱凤山的汉中军士卒，竟为其拦住，不得寸进。如此一来，江州军损失虽大，但朱凤山的守军也得不到补充，每被打破一个缺口，他们承受的压力也就大上一分。

    不过总体来说，双方还是呈僵持状态。战事一连经过了三个时辰，从上午打到了下午，汉中军似乎已经摇摇欲坠，但就是在木栅内坚挺不退。而作为进攻的一方，罗尚所部已经丢下了近千具尸体，重伤的则更多，他们似乎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了。

    值此情形，罗尚知道该自己站出来了，他从腰间掏出一把漆金的宝剑，先是对众人道：“诸位看好了，这是当年襄阳公（王濬）赐给我的宝剑！”然后他拔出长剑，往汉中军阵内奋力一掷，但见长剑不偏不倚，正好插在一块落满了枫叶的土丘上，他继而承诺道：“谁能为我夺回此剑？若有勇士，他便是新一任的江阳太守！”

    说罢，他不等众人反应，作势就要自己向前冲锋。岂知还没走几步，他突然仰头栽下，竟被敌军射中了！

    原来，郭方之子郭阳在战阵中屡次看见罗尚鼓舞士气，便猜测他是敌军之中的大将，于是悄悄率众摸过去，瞄准了地方等他露头，这一下一击命中。

    箭头自腮而入，从另一边穿出，罗尚嘴里的牙齿崩碎，满嘴流满鲜血，其状煞是可怖。随从们都被吓坏了，以为他受了重伤。但罗尚却若无其事，他伸手折断箭杆，再将中间的那段从腮间血淋淋地抽出，随着他吐出口中的鲜血，还掉了好几颗碎牙。

    罗尚继续含糊不清地大声说：“跟着我杀！”说罢，他扯了块破布绑住脸颊的伤口，然后翻身上马便冲刺入阵。

    因为漏风的缘故，罗尚的声音并不清楚。可这一幕大大激励了江州军将士，他们为罗尚的豪勇所征服，也知道他言语的含义，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，手足中都生出一股热流，继而不顾一切地往阵内冲刺。这顿时打破了僵局，令朱凤山守军难以阻挡。

    鏖战了这么久，郭方所部的伤亡也接近半数，他见敌军的士气既涨，己方的士气又随之衰落，立知大势已去。好在李矩在江边留了船只接应，守军不能力敌，便放弃阵地，纷纷逃亡至江边翻身上船。而江州军此时没有水师，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。

    从结果上来说，罗尚成功拿下了第一道关卡。(本章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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