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6章  风雨欲来

    就在李玲玲进行这次成功干预的同时。

    安置点的另一头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和同门的工作成绩不是很理想。

    或者说一根本就没有成绩。

    夜色深沉，月色昏黄。外面不时亮起的手电筒的光像困倦的眼睛，无力地穿透凝滞的、带著土腥气和潮湿霉味的空气。

    帐篷的阴影在脚下拉扯出扭曲的形状，仿佛某种无声的嘲弄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和同门垂头丧气地走在帐篷间的狭窄通道里。

    「怎么回事？白天南祝仁不是很容易就能跟人聊起来吗？」同门挠著头，一脚踢开挡路的小石子，「晚上还出来闲逛的人，理论上应该是心思更加沉闷、更加有倾诉欲望的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同门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不解：「怎么到我们这儿就行不通了？」

    从和南祝仁分别到现在的时间里面—他们一个有效访谈都没有完成。

    要么，就是根本没法搭话：要么，就是好不容易搭上话了，对方却也只是提出对物资和环境的诉求。

    在知道黑圈老师和同门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，反而是什么心理老师之后，谈话对象们就对于自己的情况和「龙王爷」的现状都变得忌讳颇深起来，只字不提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没有说话，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浑浊冰凉的空气，感觉那股寒意直渗到肺腑里。

    「我们只看到了他谈话的表象。」黑圈老师揉了揉额头，感觉自己的黑眼圈似乎又深重了几分，「没想到我们和他的差距会这么大。」

    半天工作没有收获，挫折感还是很强的。

    不过黑圈老师和同门在抱怨两句之后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态。毕竟眼下的这种情况在科研生活中还是很常见的。

    同门甚至还有时间调侃：「老师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吧？现在回去————应该不会挨骂了？」

    黑圈老师小幅度地点头：「应该。」

    同门如蒙大赦：「呼————累了一天了，下班！」

    两人的脚步一会沉重一会轻快的，随著心境的波动反复变化著，但是总体来说还算不错。

    工作一天，他们的精力也已经到了一个低点，拖著疲惫和四肢，打算先返回住处。

    然而，当经过工作人员休息区附近时。

    噗——

    黑圈老师突然顿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同门奇怪道：「你干嘛？黑漆漆的突然不走————我靠！」

    不远处。

    只见南祝仁在休息室外用箱子简单支了一套「桌椅」，此刻正拿著手电筒对著笔记本正在说什么。虽然视线昏暗，但从零星的光线可以看出他正精力充沛。

    在他的对面，是白天跟著的那个护士李玲玲—一此刻正略带兴奋却又条理清晰地向南祝仁汇报著什么，手指时不时兴奋地比划。

    「————我当时听到孩子哭和那位大姐念叨龙王爷」、龙鳞」，心里也挺紧张的，甚至有点慌————但我那个时候突然想起南老师你白天说的，要先共情，建立信任。我就跟那位大姐说孩子痒得厉害，你看著肯定心疼坏了」，她情绪一下子就缓和了些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嗯，情感共情是建立沟通桥梁的第一步，你抓住了关键。」

    「然后我检查了孩子的皮肤，发现皮疹更像湿疹或者过敏抓挠引起的。那位大姐坚持说是龙鳞」，我就试著像你那样，用具体化的方式，然后淡化符号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他们讨论的声音很低，显然是为了不吵醒别人，但从大幅度的肢体语言不难看出谈话两人——尤其是李玲玲——心中的振奋。

    「等会————他们这是在复盘白天的访谈？」同门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缓缓摇头：「不，白天没有他们说的这个访谈对象，应该是刚刚做的。而且听起来是那个护士独立做的，现在是在跟南祝仁汇报呢。」

    同门瞠目结舌了：「再等会————这南祝仁按照白天的工作量，现在不该睡得跟昏过去了一样吗，至少刚刚是这样————怎么现在就恢复好了？」

    「而且这个护士独立做了访谈是什么意思？！」

    明明都是没有什么生僻词的中文，但偏偏现在组合在一起，同门就好像大脑语言区受损了一样无法理解了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。

    等到两人走近，看得、听得更清楚了，才发现南祝仁现在何止是「恢复好了」。

    简直是生龙活虎、神采奕奕、精神飞扬了！

    「哦，你们回来了啊。」不单是精神头，南祝仁看上去心情也非常不错，见到接近的黑圈老师和同门之后甚至还有闲心打招呼。

    两人下意识地抬手点头以回应。

    其实他们不是「回来」，而是准备「离开」了。

    「南————师弟。」黑圈老师道，选了一个略显亲切的称呼，以符合当下的语境，「你不用多休息一会吗？」

    南祝仁摇头：「我白天的工作计划你们也听到了，我打算晚上再出去转转，这个时间段得到的访谈结果说不定会有什么额外的惊喜。」

    听到这个打算，刚刚验证了所学的李玲玲还想跟著一起，但却被南祝仁劝住了。

    南祝仁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，但李玲玲确实是正常人的身体，没法抗住这种程度的加班的；  

    更不用说李玲玲还是早早就进入灾区支援的，再叠加上各式各样的心理生理特殊情况，她的身体状况早就不是饱满的状态。

    眼下不过是因为亢奋的情绪而显得「似乎」有些精神罢了。

    看著被南祝仁劝入休息室的李玲玲，以及转身去安置点里面继续搜寻访谈对象的南祝仁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和同门一时间在原地进退两难了起来。

    「老黑————我们要不要跟上去？」同门感受著身体传来的疲惫感，估摸著自己还能撑多久，「他应该做两三个访谈就收手了吧？咱们跟著一起记录了，回去如果老师还没睡觉，我们也能有个交代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黑圈老师却道：「我现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件事。」

    「什么事？」

    「那个叫李玲玲的护士独立做了一个成功的访谈。」

    同门奇道：「老黑你对这事这么上心？没事的，这种事情也是有运气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不。」黑圈老师却道，「她只跟了南祝仁一天，却具备了这种能力。」

    「而且你没注意到吗？她刚刚和南祝仁复盘的时候，谈话逻辑是很有条理的」

    O

    同门一愣，还没跟上黑圈老师的逻辑。

    「共情、具体化、淡化符号、连结现实、最后予以解决问题的举措————」黑圈老师一一回忆道，「这是一套————相对标准化」的程序了！」

    「是能够传授给营地的其他工作人员，然后让他们大范围普及开来的————心理干预话术技巧！是我们课题组下个阶段的目标！」

    「而现在————南祝仁已经完成了！」

    同门一愣，随后悚然而惊。

    天光未亮，姬教授课题组临时占用的那间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心理专家们的办公室有额外供电。

    空气中弥漫著熬夜与速溶咖啡混合的亢奋气息，还夹杂著一丝若有若无的、

    属于纸张油墨的独特味道。

    几大箱连夜赶印出来的宣传材料堆在墙角，封面上醒目的粗体字标题仿佛是某种宣言：《科学认识自然灾害》、《灾后常见身心反应与自我调适指南》。

    姬教授站在一块临时架起的白板前，眼神亢奋，同时还带著一股让学生们难以直视的锐利。

    半晌，他用力敲了敲白板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。

    「都打起精神！」他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权威，「前期准备已经完成，今天就是我们正式进入安置点、去介入【群体癔症】的日子。」

    他环视著自己麾下这些带著黑眼圈，但眼神中混合著疲惫、紧张与一丝被情绪感染而兴奋的学生们。

    「我们的策略昨天已经明确——主动出击，科学破妄！」姬教授用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这八个字。

    办公室的另一头还有学生拍照，这算是「工作留痕」，方便灾区工作结束以后的新闻报导、公众号推文、或者其他的宣传工作什么的。

    「核心目标，就是用最直接、最系统的科学知识和理性认知，去冲击、去瓦解那个本地原生文化紧紧相连的「龙王爷」信仰体系！」

    他转向白板上画出的简易安置点布局图。

    「我们的工作分成三步走，层层递进。」

    「第一步，基础信息覆盖与氛围营造。」姬教授点向地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，「小张，你带两个人，在早餐分发点、物资领取处这些人流密集区域，设立宣传点来发放我们的手册。」

    「不仅要发，还要简单讲解，重点突出自然灾害的成因」、压力下的正常身心反应」以及心因性症状的可逆性」这几个要点。」

    被点到名的学生立刻点头。

    「第二步，定点入户，精准认知矫正。」姬教授的目光扫过另外几个学生，「根据之前收集的信息，我们已经初步筛选出症状报告较多、信仰程度较深的家庭和个体。你们分成两组，携带手册和简易评估表，上门进行一对一沟通。」

    「记住我们的原则：态度坚定，逻辑清晰，证据确凿！」姬教授额外强调，「要用摆事实、讲道理的方式，让他们明白，他们的感觉是假的」，是大脑在压力下的「错误解读」！」

    学生们继续点头。

    「第三步，也是我们最关键的一步——集中科普宣讲大会！」姬教授的声音拔高，「明天下午两点，在安置点最中心的空地，我亲自进行宣讲！这将是对龙王」叙事最直接、最有力的一次正面驳斥！」

    「我已经跟这里的负责人申请过了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，但关键点还是需要我们自己人来协调，所以大家任务很重，每个人——嗯？等等，人是不是不齐？」

    姬教授突然沉默下来，开始数起台下坐著的学生。

    没等他得出结论，他们办公室的门突然敲响。

    叩叩叩—

    「————老师，我们回来了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黑圈老师和同门伙伴迈著虚浮的脚步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。

    姬教授眉头一凝，开会迟到这种事情对于课题组来说是大忌，何况这还是打断了工作布置的流程。

    他正打算训斥，但目光扫视了一下这俩学生脸上厚重的黑眼圈，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一度。

    「————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？」  

    黑圈老师精神已经恍惚了，这回是同门伙伴回答：「昨天晚上那个南祝仁还在一直做访谈，我们担心遗漏什么珍贵的数据，所以一直跟著，等他早上回去休息才结束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你们的意思是他白天做了十几个访谈的情况下，晚上还在通宵？！」

    姬教授一笑，对这种离谱的报告正准备训斥，那一边的黑圈老师已经递上来了访谈记录。

    姬教授翻开，脸上的表情随著视线的偏转，逐渐淡了下来。

    「确实有板有眼的————」半晌后，姬教授抿了抿嘴唇，「白庆华挑人确实挺有一套，难怪会把一个还没考上研究生的年轻人直接带在身边————」

    「他们的工作情况还是要人盯著的。」姬教授看了看黑圈老师二人，「算了，你们先回去休息吧，醒了之后问问其他人，把你们落下的工作内容补齐。」

    「小张，你们今天去发宣传手册的时候分一个人出去，轮著盯一盯那个南祝仁，记一下他的访谈内容，说不定也能给我们之后的工作做做参考。」

    「不要发生冲突————说不定他以后还有可能是你们的师弟呢。」姬教授额外叮嘱。

    被叫到的学生再点头。

    「都清楚自己的任务了吗？」姬教授最后喝问。

    「清楚了！」学生们齐声应答。

    黑圈老师疲惫而茫然地张望了一下，突然觉得自己跟这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南祝仁几乎是和第一缕天光同时睁开了眼。

    经过两个小时的高质量睡眠，如同给精密仪器进行了深度保养，虽然没有把南祝仁的状态回升到最饱满的状态，但是足以让他重新拥有锐利的专注和清晰的思维。

    南祝仁隐隐发现安置点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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