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3章 移步换景,暗藏机锋
第203章 移步换景,暗藏机锋
翌日,徐光启上了值后,几乎是数著时间煎熬,连奏疏也没心情写了。
眼见午时已至,他才随便吃了两口糕点,又特意回家更衣薰香一番。
这才揣著手,顶著寒风往承天门赶去。
到了地头,果然已有两位小太监候著。
只不过,却不是昨日那两位面熟的。
徐光启也不以为意,他熟练地从袖口摸出一两碎银,脸上堆著笑,顺手就递了过去。
「公公辛苦,一点茶钱————」
谁知这一递,却像是递过去了一块烫手山芋。
那领头的小太监脸色骤变,不但没接,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,往后就是一个大跳,径直蹦出去三尺远。
「徐大人!您这是作甚!」
那小公公惊恐地摆著手,连看都不敢看那银子一眼,甚至还拿眼角余光警惕地扫视四周,仿佛空气中藏著什么吃人的怪兽。
「时辰将近,大人快些随我来吧!」
说罢,这小太监头也不回,闷著头就在前面领路,脚下生风,生怕走慢了被徐光启硬塞银子似的。
徐光启擎著那一两碎银,僵在寒风中。
又看向另一名小太监,却见他也连连摆手,转头直接追上前面那名太监去了。
徐光启看著两名小公公逃难似的背影,满脸的莫名其妙,大惑不解。
不是————昨天还主动索贿来著?
怎么今日就变了?
不过徐光启到底是过惯了紧巴日子的。
他摇了摇头,将银子仔细收回袖中。
少花一分是一分。
他如今的俸禄,早已规划得明明白自:一分自用度日,一分寄回老家赡养妻儿老小,剩下的一大份,则是都要捐给教会的。
每一文钱,都有实实在在的去处,能省下来总是好的。
三人一行,穿过重重宫门,很快便来到了西苑。
刚转过一道回廊,徐光启远远便望见一处殿宇,上悬一块崭新的匾额,龙飞凤舞写著「认真殿」三个大字。
笔力稚嫩,一看便是当今陛下的御笔。
徐光启脚下一顿,忍不住在殿前驻足,抬头仰望这块传闻中的匾额,心中激荡。
「认真殿————认真好啊!认真好啊!」
他抚须感叹,眼眶微湿。
大明如今这烂摊子,缺的不就是这份「认真」二字吗?
若是人人做事认真,又不推诿扯皮,何愁国朝不能中兴?
正感叹间,那领路的小太监却绕了回来,赔笑道:「徐大人,错了错了,会议地点不是这里。」
「啊?」
徐光启一愣,转头看去。
却见远处西侧临湖的一处僻静所在,正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房子。
房子门口,另一名小公公正在朝这边拼命招手。
徐光启老脸一红,大为尴尬,赶紧整了整衣冠,匆匆赶了过去。
到了近前,才发现这也是刚修缮不久的。
门楣之上,同样挂著一道横匾,依旧是御笔亲题。
徐光启定睛一看,下意识地呢喃念出声:「院学科家皇明大。」
「噗嗤一—」
那候著的小公公没忍住,笑出了声,随即赶紧捂住嘴,小声道:「徐大人,这块匾,得从左往右读。」
徐光启一怔,在脑子里把那几个字倒腾了一遍。
—一大明皇家科学院!
咳!
徐光启连出两次岔子,这下实在是尴尬难言。
他虽然博学多才,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读法。
他拱手掩饰尴尬,问道:「敢问公公,为何此处牌匾竟与别处不同?这————
不合礼制啊。」
那小公公也是个嘴快的,顺口就道:「陛下说了,新气象当有新规矩,往后的书啊,指不定都要————」
话说一半,他猛地意识到多嘴了,赶紧闭嘴,拿眼惶恐地瞅了瞅对面的同伴,懊悔不已。
「徐大人快些进去候著吧,陛下稍后便至。」
说罢,两个小太监像是怕被传染什么似的,匆匆行礼退走。
只留得徐光启一人,站在风中凌乱。
他抬起头,再次将那牌匾名字念了一遍。
「大明皇家科学院————」
大明、皇家,这都好理解。
院也好理解,想来这座小房子,也称不上都察院那种衙门,而是类似书院的所在。
但这「科学」二字,又是何解?
徐光启眉头紧锁,心中泛起一丝疑惑。
他平生最恨那无用的八股时文,是以看到陛下新开经世公文之风,才会如此欣喜若狂。
但这科学,总不能是「科考之学」吧?
若是那样,陛下亲自设立这么个院子,专门研究怎么科考,岂不是本末倒置?
徐光启带著满腹狐疑,摇了摇头,伸手推开了房门,迈步而入。
这一进门,徐光启整个人便僵住了。
他预想过这里可能是书房,可能是茶室,甚至可能是堆满奏疏的公房。
但他万万没想到,映入眼帘的,竟是这般光景!
房间正中,立著一面巨大的屏风。
那并非宫中常见的山水花鸟,也不是他这几日渐渐熟悉的各式图表。
那是一幅囊括了整个寰宇的—坤舆万国全图!
徐光启心头一震,目光随即向左移去。
只见左侧一张巨大的长条桌案上,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。
大的如立柜,小的如手掌。
更有几个精巧的自鸣钟被拆得七零八落,齿轮、发条、铜片散落一地,旁边还放著各式各样的钳子、锉刀等工具。
再看房间中部。
悬空吊著一个小铜球,下面还挂著重物,看起来怪模怪样。
房间右侧更是杂乱,胡乱摆放著一些玻璃器皿、铜线磁石,还有个奇怪的蜡烛立在一侧,端的叫人摸不著头脑。
而在最深处的阴影里,还并排放著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疙瘩,旁边胡乱放著些水桶和炭盆。
徐光启看得瞠目结舌。
这是————这是工匠之房?!
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桌面上那几个被拆开的钟表,瞳孔骤缩。
这里只有陛下一人常来————
难道说,当今圣上,竟然亲自在操弄这些工匠之事?
只一瞬间,一股沿袭多年、刻入儒家士大夫骨髓的本能恐慌,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。
奇技淫巧!
若是旁人钻研这些,他徐光启或许还会赞一声格物致知。
但这是一国之君啊!
天子之重,当在治国安民,当在垂拱而治!
若太过沉迷机关巧物,乃至亲自动手,这岂不是重演天启朝的旧事?
哪怕这对泰西诸学的推广是有利的,哪怕这对天主教传教之事也是有益的。
但徐光启首先是大明的臣子,其次才是天主的信徒!
他脑海中轰然作响,忍不住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。
术不可不察,但君不可不重!
眼见圣君降临,如何又沉迷这般造物!
还没等徐光启把这口气喘匀。
「咔哒」一声轻响。
某个钟表到了时间。
突然,一只木雕的布谷鸟从钟表里蹦了出来,「布谷、布谷」地叫唤起来。
紧接著,像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。
另一个钟表过了一会儿,缓缓打开小门,演示起耶稣受难的场景来。
叮当一咚一一个个钟表,或是响铃,或是奏乐,或是敲击铜片。
哪怕徐光启早已见过自鸣钟,也对其中原理知之甚详。
但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,与几十座钟表同处一室!
也是第一次,在这个封闭的房间里,感受数十种不同的机械声音同时轰鸣!
那种精密、冰冷、却又嘈杂的律动,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。
徐光启站在原地,竟有些手足无措,一时不知该往哪躲,只好下意识地捂住耳朵,满脸惊惶。
等到那漫长的报时终于完毕,房间重新归于死寂。
他才颤巍巍地放下手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方才的想法又重新浮上了脑海。
一那么,是劝谏呢,还是劝谏呢?
徐光启捏了捏拳,心中已然有了决定。
过了片刻,认真殿暖阁。
「高伴伴,你怎么不叫醒我?」
朱由检一边在侍女的伺候下飞快地穿著常服,一边皱著眉头埋怨。
高时明立在一旁,微躬著身子,微笑道:「陛下昨日做那什么实验,一直做到了子时,臣也劝阻不得。但今日让陛下多睡一会,臣还是办得到的。」
——
朱由检一边系著腰带,一边步伐匆匆往外走,嘴里还在解释:「朕也和你说过,此事关乎国运,再说只是偶尔熬夜而已。」
高时明紧跟而上,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:「在臣眼中,这国运最大之事,就是陛下龙体安康。」
朱由检脚步一顿,被这正确到极点的废话怼得哑口无言。
他翻了个白眼,不再多言,脚下生风,直奔科学院而去。
好在科学院就在西苑边上,没几步路。
朱由检几个大步跨过门槛,一眼就看见了正蹲在地上尝试拽下那个「迷你版马德堡半球」的徐光启。
一不对,这一世,应该叫京师半球!
他哈哈一笑,声音爽朗:「徐卿,朕来迟也!」
徐光启猛地抖了一下,像是从梦中惊醒,赶忙将手从那铁球上缩回来,转身就要下拜参见。
「臣徐光启,叩见————」
朱由检哪能让他真拜下去,几步窜到跟前,用出了许久不用的「把臂大法」,一把托住徐光启的手肘,将之扶起。
一个SSR,值得他如此作态。
「爱卿无需多礼,不讲那些虚礼,坐,坐吧。」
高时明眼色极快,此时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几个实验大桌边搬来了两张椅子。
一张高些的铺了软垫给陛下,一张略矮些的给徐光启。
两边坐定,高时明侍立一旁。
徐光启平复了一下心情,微微拱手,试探著问道:「不知陛下今日相召,所为何事?可是为了前几日通过的农田水利之策?」
朱由检闻言,却是摇头一笑:「非也。农事固然是国本,但交由秘书处和委员会去打磨细节即可,朕今日找你,不谈农桑。」
——
他伸出手,指了指这满屋子的钟表、地图、仪器,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光启。
「朕今日召卿来,却正是要问这屋中之事。」
徐光启心中咯噔一下,那种不祥的预感又重了几分。
陛下果然是沉迷此道了!
然而,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委婉劝谏,却听朱由检悠然开口:「徐卿,这房中各物,多数来自泰西。不知徐卿对此如何看待?」
朱由检微微一笑,看向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。
这位入京不过十余日,便连上八封奏疏的礼部右侍郎。
这位被后世誉为「睁眼看世界第一人」的先驱。
这位同样在后世,被指责为将《永乐大典》献给西方,甚至间接推动了西方工业革命的老头。
一据说《永乐大典》里连核弹都有,何其罪过啊!
朱由检心中一乐,将一些玩笑念头收起,收敛了笑容认真说道:「或者,朕问得再直白一些。」
「当此人地之争愈演愈烈,华夏千年治乱循环的关键之局。」
「此等泰西物略,于国何用?于大明何用?」
徐光启闻言,先是一怔,随即心中那块大石头竟奇迹般地落了地。
原来如此!
原来陛下不是玩物丧志!
一开始,他以为这位皇帝沉迷技巧之数,还想著要劝谏一番。
毕竟皇帝可以对西学感兴趣,但绝不能像个工匠一样沉迷其中。
以帝王之尊,召见一名礼部右侍郎,若只问机关之术,那就是亡国之兆!
但万幸!
这位新君,和他入京以来的所见所闻完全一致一聪慧过人,对世事洞若观火!
他是想问这「术」能否救这「世」!
然而,短暂的欣喜之后,徐光启重又凛然,仿佛被推向悬崖边上。
新君聪慧,这是社稷之福。
但聪慧之人,往往自视甚高,拿定主意便再难更改。
他今日的回答,若是有半点差池,不仅是他徐光启个人的荣辱,恐怕连带著泰西诸法、乃至天主教在大明的传教大业,都会遭遇比以往更强烈的重挫。
这是一场面试。
甚至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大明未来的方向。
不过————
徐光启深吸一口气,浑浊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坚定。
自万历二十一年,他于广东韶州第一次接触泰西传教士郭居静以来,这个问题,他已经想了整整三十二年!
三十二年!
人生又能有几个三十二年!
随著对天主教、对泰西科学的了解日渐加深,随著大明局势的日趋崩坏,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,早已深入骨髓。
此刻,他胸有成竹!
徐光启立刻起身,长揖到地,朗声道:「陛下!臣请为陛下言泰西之利弊!」
朱由检见状,哈哈一笑,摆手道:「徐卿别紧张,今日是坐而论道,坐下,坐下说。」
徐光启脸上尴尬一笑,刚刚积蓄起来的那股子「虽千万人吾往矣」的气势,被这一打岔,顿时削弱了几分。
他重新坐下,整理了一下思绪,开口道:「臣以为,此中利弊,细数之,乃有三利二弊。」
「其第一利,乃是————」
「慢著。」
朱由检突然抬手,再次打断了他。
徐光启一愣,愕然看向皇帝。
只见朱由检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温和,但那双眸子里,却殊无笑意。
「先不说利。」
朱由检身体微微前倾,像是一头锁定了猎物的猛虎,轻声道:「徐卿,你先说说,这其中之弊。」
「...
—」
论对科学、宗教的理解,朱由检恐怕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理解得都要更深O
在朱由检以维稳、人心、人事、信息搜集为主要目的的第一阶段面试稍稍告一段落后。
徐光启之所以能紧随其后,排在这个关键节点被召见。
凭借的不是他那几本关于基本农田水利、军事武备的奏疏。
也更不是所谓的「开眼看世界」的见识。
这种见识,在朱由检眼中,更多只是用来破除他朱由检的「知识诅咒」,拿来帮助他更好地对这个时代进行「外科手术」的背景参考而已。
他真正关心的,是徐光启此人————
他的屁股,究竟坐在哪里?!
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鲤,这大明皇家科学院的第一任院长,并不是非他徐光启不可的。
单就高时明整理搜集的明末「科学文人」名单中,就有大批「不入教却习西学」之人。
比如方孔绍,比如熊明遇,这些都是典型的代表。
就算这些人一时不可用,他朱由检也可以从头培养人才!
府军前卫的那群少年,正在陆续入京当中。
相对应的「现代教材」,他正在苦思冥想,尝试将脑中还记得的一些九年义务教育的成果,一点点编撰成册。
虽然前世的高深物理公式可能忘了不少,但基本的框架、那种科学朴素的世界观、那种逻辑思维的方法论,他怎么可能忘?
甚至,这种培养也不需要完全从少年开始。
西方传教士,能用那点半吊子的科学技术打动这么多明末文人。
难道他朱由检手里就没有真正的「神技」吗?
笑话!
知不知道什么叫奇变偶不变,符号看象限?!
知不知道什么叫电磁感应?什么叫大气压强?!
能考上进士的,哪个不是这个时代智商碾压众生的天才?
只要打破了思想的樊笼,让他们学一学这些粗浅的科学理论,难道很难吗?!
这不就是后世的成人高考吗!
无论如何,朱由检都绝不会将「科学」推广的重担,毫无保留地放心地交到一个深刻崇信天主教的人身上去!
大明的科学与西方的宗教,必须在一开始,就清清楚楚、明明白自地切分开来!
他对科学的看重,决不能连带将天主教也一起带飞了!
否则就算救了这大明,他九泉之下,他也想扇自己几个大巴掌。
朱由检盯著徐光启有些意外的眼睛,心中冷冷道:
来吧,徐光启。
让朕看看,你的屁股,究竟是坐在哪边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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