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餐时间的二食堂，人声鼎沸得像口沸腾的大锅。

洛奇端着餐盘，在攒动的人群里穿梭，目光扫过一张张餐桌——新生脸上带着拘谨，老生熟门熟路地说笑，还有陪孩子报到的家长，正絮絮叨叨往孩子碗里夹菜。嘈杂的人声混着餐盘碰撞的脆响，热烘烘地裹过来，热闹得让人有些发晕。

他的餐盘里很简单：红烧排骨，炒豆芽，一小碗米饭。食堂阿姨手很稳，排骨给得实在，豆芽堆得冒尖。洛奇付了钱，继续在人缝里找空位。

然后，他看见了她。

在角落靠窗的位置。

沈怡然独自一人坐着，面前的餐盘比他的更简单：清炒青菜，凉拌豆腐，半份米饭。她坐姿端正，脊背挺得笔直，像株韧而静的竹，正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青菜，细嚼慢咽。偶尔抬眼望向窗外，夕阳的金辉落在她侧脸上，柔和了轮廓，有种隔绝喧嚣的沉静美。

周围明明很吵。

但她那里，像有层无形的透明结界，把所有喧嚣都挡在了外面。

洛奇站着看了几秒，心跳莫名地就平稳下来，像漂泊的船找到了锚点。他选了相隔三排的一个空位坐下，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她的侧脸——不远不近，不显得刻意，也不至于疏远。

他低头开始吃饭。

红烧排骨炖得够烂，就是酱油放多了点，有点咸；炒豆芽油大了，吃着发腻；米饭煮得偏硬，嚼起来费劲儿。但洛奇一口一口吃得认真，像在完成某种心照不宣的仪式。

吃饭时，他的目光会偶尔飘向那边。

沈怡然吃得很慢，每一口都嚼到足够碎才咽下，仿佛餐盘里的清淡小菜是什么珍馐。洛奇想起昨天周磊说的“沈学姐不吃辣”，那时没往心里去，此刻才算真正印证——她的餐盘里，没有半点荤腥，更别说重口味的调料，干净得像一汪清泉。

她不吃辣？还挑食吗？喜欢甜口还是咸口？

这些念头像小气泡，在心里一个个冒出来，又被他悄悄按下去。

他什么都不知道，也不可能知道。

他们只是陌生人。

见过三面的陌生人。

第一次，她蹲下身帮他捡散落的稿纸，指尖拂过纸页的力道很轻。

第二次，她在晨跑，马尾辫在晨光里划出利落的弧线。

现在是第三次，在食堂，隔着三排座位，各自吃着晚饭。没有交集，没有对话，甚至没有一次目光的碰撞。

但洛奇觉得，这样也很好。

能看到她，能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同样的空气，能在嘈杂的人潮里，有一个安静的注视点。这就够了。

“洛哥，你在这儿啊！找你半天！”

周磊端着满满一托盘饭菜走过来，“哐当”一声放下餐盘，一屁股坐在他对面。餐盘里堆得像小山：糖醋排骨，宫保鸡丁，番茄炒蛋，还有一大碗米饭。

“吃这么多？”洛奇抬眼。

“那可不！下午打了球，饿死了！”周磊拿起筷子狼吞虎咽，嘴里塞得鼓鼓囊囊，“诶，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？”

“谁？”

“陆铭宇！”周磊压低声音，朝食堂另一侧努了努嘴，“经管院那个，追沈学姐追得最凶的！他跟几个男生在那儿吃饭，眼睛都快黏沈学姐身上了。”

洛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。

食堂对角的位置，坐着个高个子男生，穿一身明显价值不菲的运动服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侧脸线条还算周正，只是眼神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浮。他正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菜，目光时不时地往沈怡然那边瞟。

“听说陆铭宇家特有钱，”周磊咽下嘴里的饭，继续爆料，“他爸开公司，他妈是大律师，入学就开跑车来的，穿的用的全是名牌，高调得很。追沈学姐追了一年多，送花送礼物，请吃饭看电影，啥招都使了，沈学姐愣是没搭理过他。”

“哦。”洛奇收回目光，夹了块排骨。

“所以说沈学姐厉害啊！不为这些虚的动心，一门心思搞学习搞社团，这种女生现在真不多见了。”周磊说着，还冲沈怡然的方向悄悄竖了个大拇指。

洛奇没接话，又看了一眼沈怡然。

她还在安静地吃饭，仿佛完全没察觉那道黏腻的视线，或者说，察觉了也毫不在意。筷子起落间，依旧是自己的节奏，专注得像在做一件重要的事。

这样的她，确实很厉害。

“诶，”周磊忽然凑近，压低声音，“咱们要不要过去跟沈学姐打个招呼？反正都遇上了，顺便说句话，混个脸熟也好啊。”

“不要。”洛奇想都没想就摇头。

“为啥啊？”

“她在吃饭，别打扰。”

“也是……”周磊挠挠头，“那等她吃完出去的时候，咱‘偶遇’一下？”

“太刻意了。”

“哎呀你这人，怎么这么怂！”周磊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胳膊，“机会得自己创造啊！你看陆铭宇，虽然没成，但人家至少敢往前冲！你呢？连句话都不敢说！”

洛奇没解释。

他不是不敢，是不想。

不想用这种刻意的方式去接近她，不想让她觉得，自己和那些围着她转的男生一样，带着某种目的。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，在合适的距离，用不打扰的方式。

像欣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，像聆听一首循环播放的歌。

这样就够了。

“行了行了，不逼你了。”周磊见他态度坚决，只好放弃，“你呀，就是太内向，以后出了社会可咋整。”

洛奇没反驳。内向不是缺点，只是性格而已，就像沈怡然的清冷，也不是缺点，只是她的特点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样子，不必为了谁去改变，也不必刻意迎合谁。

做自己就好。

这时，沈怡然吃完了。她端起餐盘，起身走到回收处，动作熟练地把剩菜倒进泔水桶，餐盘和筷子分门别类放到指定位置，一气呵成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
然后，她转身走出食堂。

夕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，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，步履轻快又坚定。

陆铭宇立刻放下筷子想跟上去，却被身边的朋友拉了一把，几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。他皱了皱眉，犹豫了一下，终究还是坐了回去。

洛奇看着沈怡然的背影走出食堂大门，渐渐消失在视线里，像昨天下午她转身离开时一样，干脆，利落。

“走了走了。”周磊也扒完了最后一口饭，“咱也撤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两人把餐盘送到回收处，走出食堂时，天已经擦黑了。路灯次第亮起，暖黄的光晕透过梧桐叶隙洒下来，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。校园的夜生活刚刚开始：有情侣手牵手在树下散步，有抱着书本的学生匆匆走过，还有社团在广场上搭着台子招新，音乐声远远传来。

“接下来干啥？”周磊踢着路边的小石子。

“回宿舍吧。”

“行，今天累坏了，早点歇着，明天还得军训呢。”

两人慢悠悠地往宿舍走，周磊一路都在絮叨：说二食堂的糖醋排骨比一食堂的好吃，说下午打球时李浩投丢了个关键球，说听说军训要站军姿站到腿软……

洛奇安静地听着，偶尔应一声，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食堂里的画面——沈怡然坐在窗边，夕阳落在她侧脸上，安静得像一幅画。

这样的她，真的很特别。

特别到让人移不开目光，特别到让人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。

但洛奇清楚，现在不能。

他们只是陌生人。

见过三面的陌生人。

仅此而已。

回到506宿舍，李浩和张铭已经回来了，正凑在书桌前对着一本高数课本愁眉苦脸。

“咋了这是？”周磊走过去看了一眼。

“高数太难了……”李浩叹气，指着书上的例题，“第一章就卡壳了，这公式咋推导的啊？”

“我看看。”洛奇也凑过去。他高中时数学底子不错，还参加过竞赛，虽然没拿奖，但基础打得扎实。

“这里，”他指着例题里的一个步骤，“用这个微分公式代入，然后把变量替换一下，你看……”

他边讲边在草稿纸上演算，十分钟后，李浩和张铭对视一眼，恍然大悟。

“洛哥，你可以啊！”张铭拍了下手。

“还好。”洛奇笑了笑。

“以后高数就靠你带飞了！”周磊一把勾住他的肩膀。

“一起学吧。”

宿舍里的气氛很轻松，四个来自天南海北的男生，性格各异，却莫名地合拍。这就是大学室友，要一起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四年的人。

洛奇洗漱完，爬上自己的床铺。

躺下时，脑海里又浮现出食堂的画面：沈怡然坐在窗边，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，安静，美好。

他闭上眼睛，在心里轻轻说了句：

晚安。

对今天说。

对那个画面说。

也对那个在食堂独自吃饭的女生说。

虽然，她听不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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