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菊的伤还没好利索，浣衣局又出事了。

先是春杏早起时说头晕，接着是管灶间的张嬷嬷咳嗽不止，到了下午，院子里倒下了三个——都发着烧，脸上起红疹，咳嗽起来像破风箱。陈嬷嬷的脸色难看得吓人，一边让人把病了的抬到西边空屋隔离，一边赶紧去内务府报备。

疫症。

这两个字像块冰，砸进浣衣局每个人的心里。宫里最怕这个，一旦认定是疫症，整个院子都可能被封，里头的人……自生自灭。

消息传得飞快。不到一个时辰，内务府就来了人，不是李公公，是个面生的太监，戴着厚厚的面巾，站得离院门八丈远，尖着嗓子喊：“陈嬷嬷！病人集中看管，没病的不得随意走动！每日饮食从门缝递进去！等太医来看过再说！”

说完就跑了，像身后有鬼追。

院里剩下的人全慌了。哭声，骂声，还有捶门声——西屋那几个被隔离的，拍着门板喊“放我出去”。可谁敢开？开了，万一传染开，所有人都得死。

云舒站在屋檐下，看着院子里的人心惶惶。她没慌，反而在闻——空气里有股极淡的腥气，混着病人咳嗽时带出来的痰味。不是寻常风寒，倒像是……“痘疹”？

她小时候在南阙冷宫里见过。那年宫里闹痘疹，死了不少宫女太监。娘教过她一个方子：用苍术、艾叶、雄黄配成香粉，焚烧熏屋，能防疫。还说，要是早发现，早熏，能救不少人。

可她现在手头没这些药材。

苍术和艾叶好说，库房就有。雄黄是禁药，太医院才配给，浣衣局没有。

她正想着，陈嬷嬷过来了，脸上蒙着布巾，眼睛红红的：“阿忘，你懂点草药，能不能……想想办法？”

云舒看着她那双熬红的眼睛，心里那点算计突然就淡了。陈嬷嬷待她不薄，院里这些宫女太监，虽然平时少不了磕碰，但到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。

“我试试。”她说，“但需要药材。”

“库房有的，随便拿。”陈嬷嬷顿了顿，“没有的……我想办法。”

“要雄黄。”云舒说，“至少二两。”

陈嬷嬷的脸色变了变：“雄黄是禁药……”

“所以才能防疫。”云舒说，“痘疹这病，邪气从口鼻入。雄黄燥湿杀虫，熏烧能祛邪。嬷嬷要信我，就弄来。不信，就当我没说。”

陈嬷嬷盯着她看了几秒，一咬牙：“我想办法。你先去库房拿别的。”

——

库房里的药材少得可怜。

苍术只有一小把，还是去年剩下的，干得发脆。艾叶倒是有，但都是梗，叶子早被虫蛀了。云舒翻了半天，又找出点薄荷和陈皮——聊胜于无。

她抱着药材回到院子，院子里的人全看着她。春杏凑过来，小声问：“阿忘，真能治？”

“治不了，”云舒说，“但能防。”

她把药材摊在院里石桌上，一样样分拣。苍术要切片，艾叶要掐去梗，薄荷和陈皮要捣碎。手冻得通红，动作却很快。周围的宫女看着，有人犹豫着上前帮忙，云舒没拒绝，只说：“手洗干净，别碰脸。”

人多手快，药材很快处理好了。可还缺雄黄。

等了快一个时辰，陈嬷嬷回来了，脸色发白，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：“就这些，一两。再多……弄不到了。”

云舒接过，打开一看——是雄黄，橙红色，晶体状，成色不错。但一两不够，至少得二两才能熏满整个院子。

“不够。”她说。

“那怎么办？”陈嬷嬷的声音都在抖，“内务府那边说，太医最早明天才能来。今晚要是再有人倒下……”

云舒没说话，看着手里的雄黄。突然，她想起件事——沈太医给的那包解毒草药里，好像有“硫磺”。硫磺虽不如雄黄，但也能杀虫祛邪。而且硫磺……她还有一点，上次做香囊剩下的。

“我有办法。”她说，“但需要炭盆，越多越好。”

陈嬷嬷立刻让人去搬。灶间的、各屋的，连她屋里那个铜炭盆都搬出来了，一共七个，在院子里摆成一排。

云舒把药材分成七份，每份加一点雄黄，再加一点硫磺粉。然后点燃炭盆，等炭烧红了，把药材撒上去。

“滋啦——”

药材遇热，冒起一股浓烟。烟是青白色的，带着刺鼻的药味，还有硫磺那股特有的臭味。院子里的人都被呛得咳嗽，往后退。

“不能退！”云舒哑着嗓子喊，“这烟能防疫！都过来，围着炭盆熏！衣服，头发，都要熏到！”

没人动。

春杏第一个站出来，走到炭盆边，闭着眼让烟往身上扑。接着是秋菊——她伤还没好，撑着走出来。然后是一个，两个……渐渐所有人都围过来了。烟熏得眼睛流泪，咳嗽声此起彼伏，但没人离开。

云舒看着这些人，心里突然有点酸。都是苦命人，在这宫里挣扎求活，病不起，更死不起。

她走到西屋窗前，冲里面喊：“你们也熏！把窗户打开一条缝，让烟进去！”

屋里传来窸窣声，接着，窗户开了条缝。青白的烟钻进去，里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。

熏了约莫一刻钟，云舒让人撤掉炭盆。院子里烟雾弥漫，味道呛人，但那股腥气好像淡了些。

“今晚都别回屋睡，”她说，“就在院子里，围着这些炭盆灰坐。每人发一块布巾，浸了药水捂着口鼻。”

“药水哪来？”有人问。

云舒看向陈嬷嬷：“嬷嬷，库房有酒吗？”

“有半坛烧刀子。”

“拿来，兑上热水，把剩下的药材泡进去。”云舒说，“布巾浸透了，发给大家。”

陈嬷嬷立刻去办。

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。七个炭盆的灰还热着，围坐成一圈，像个简陋的庇护所。每个人脸上都蒙着湿布巾，只露出一双眼睛——惶恐的，疲惫的，但至少还有光。

云舒坐在春杏和秋菊中间。春杏靠着她，小声说：“阿忘，要是明天太医来了，说真是疫症，咱们是不是……都得死？”

“不会。”云瑟说，“熏过药了，能防住。”

“你哪来的把握？”

“我娘教的。”云舒顿了顿，“她死那年，冷宫里也闹过痘疹。她用这个法子，救了一半人。”

春杏不说话了，只是把她胳膊抱得更紧些。

夜渐渐深了。院子里只有炭灰偶尔“噼啪”一声，还有压抑的咳嗽声。云舒没睡，她睁着眼，看着院子外头——那里黑漆漆的，但好像有人影晃过。

是内务府派来盯梢的？还是……别的什么人？

她不知道。

但她知道，今晚这场疫症，也许是个机会。

——

第二天一早，太医没来。

来的是个医士，二十出头，一脸不耐烦，站在院门外捂着鼻子喊：“里头的人听着！症状报上来！”

陈嬷嬷隔着门板答：“发热，咳嗽，起红疹。”

“几个？”

“昨天五个，今天……还没看。”

医士在本子上记了几笔，又说：“按规矩，疫症要封院十日。十日之内，不许进出。饮食每日辰时放在门外，自取。”说完就要走。

“等等！”云舒突然开口，“大人，病人需要药。”

医士回头瞥了她一眼：“药？什么药？痘疹无药可治，听天由命吧。”

“不是治，是防。”云舒走到门边，隔着门缝说，“用苍术、艾叶、雄黄熏屋，能防传染。请大人跟太医院说，拨些药材来。”

医士像听到什么笑话：“你一个洗衣婢，懂什么医理？还苍术艾叶？你知道那些药材多贵吗？给你们用？”

云舒的手在袖子里攥紧了。但她没争辩，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香囊——是昨晚剩下的药材配的，递出门缝：“大人闻闻这个。”

医士嫌弃地往后躲：“拿开！”

“大人，”云舒的声音很平静，“这香囊里除了苍术艾叶，还有硫磺。硫磺能杀虫，大人应该知道。若是疫症传开，传到各宫主子那里……太医院担得起吗？”

医士的脸色变了。

“现在熏药防疫，花不了多少银子。”云舒继续说，“若是真闹大了，就不是银子的事了。大人说是不是？”

医士盯着她看了很久，最后一把抓过香囊，凑到鼻尖闻了闻。刺鼻的药味让他皱了皱眉，但他没扔掉。

“……等着。”他丢下两个字，走了。

陈嬷嬷走过来，低声说：“你胆子也太大了，敢跟太医这么说话。”

“他不是太医，”云舒说，“只是个医士。医士最怕出事——出了事，第一个顶罪的就是他们。”

果然，一个时辰后，那医士又回来了，身后跟着两个药童，抬着个箱子。箱子放在院门外，医士隔着门板喊：“药材送来了！按你们说的，苍术、艾叶、雄黄！每日熏三次！十日后若无人新增，方可解封！”

说完，又补了一句：“那香囊……再给我几个。”

云舒心里冷笑，面上却恭敬：“是。”

药材送进来了，足足一箱。院里的人眼睛都亮了——有药，就有希望。

云舒让人把药材分好，配成香粉，每个屋都发一包，炭盆熏起来。西屋那几个病人的症状似乎稳住了，没加重，也没新人倒下。

到了第三天，有两个症状轻的，烧退了，红疹也开始消。

陈嬷嬷松了一口气，看云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。

——

第七天晚上，云舒趁着守夜，做了一件事。

她把最后一点雄黄粉，混进给秋菊换药的药膏里——不是治烧伤，是治她娘咳血的“血竭”。雄黄能杀虫，也能化瘀，对咳血也许有用。她把药膏装进个小瓷瓶，连同二两碎银，塞进墙砖里。

第二天，秋菊换药时摸到了砖里的东西。她没声张，只是趁人不注意，把瓷瓶和银子揣进怀里。晚上，她找到云舒，眼睛红红的：“阿忘，这药……”

“给你娘的。”云舒说，“早晚各敷一次胸口。银子抓药。”

秋菊的眼泪掉下来：“我、我怎么还你……”

“不用还。”云舒说，“好好活着，就是还我。”

秋菊咬着嘴唇，重重地点头。

云舒转身要走，秋菊突然叫住她：“阿忘，有件事……我不知道该不该说。”

“说。”

“昨天我去灶间拿饭，听见两个送菜的小太监闲聊。”秋菊压低声音，“说内务府的李公公……好像病了。”

云舒的心跳快了一拍：“什么病？”

“不知道，只说身上起疹子，发烧，太医院去看过，说是……‘水土不服’。”秋菊顿了顿，“但我觉得不对。李公公是北凛本地人，哪来的水土不服？”

云舒脑子里飞快地转。

李公公病了？痘疹？他接触过浣衣局的人？还是……接触过别的什么？

她想起假山那晚，想起那个手腕有红痣的人。会不会是李公公的人？他们接触了“七号旧物”，染了病？

如果是这样……那这场疫症，也许不是天灾。

是人祸。

而她手里的雄黄香囊，能防疫，也能……钓出更多东西。

她看向院子里那些熏药的炭盆，青白的烟袅袅升起，融进夜色里。

像一张网。

一张她刚刚织好的，还很小，但已经能网住点什么的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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