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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:巧妙周旋,化解猜忌得信任


冷宫的清晨比别处来得晚些。高高的宫墙挡住了大半阳光,院子里总是阴冷冷的,像常年泡在冷水里。阿忘背着洗衣筐走进西厢房时,孙公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,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
“来了?”他吐了口烟圈,“屋角那堆被褥,三日没洗了。今儿洗完,明日还有。”

阿忘放下筐,看向屋角——那里堆着足有十几床被褥,布料已经看不出原色,散发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。她没说话,蹲下身开始往外搬。

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,一用力就撕扯着疼。她咬着牙,把被褥一床床抱到院里井边,打水,浸泡,搓洗。井水冰凉刺骨,浸湿了单薄的衣裳,冷得她直打颤。

孙公抽完一袋烟,慢悠悠踱过来,蹲在井边看她洗衣。看了半晌,忽然开口:“听说你会看病?”

阿忘手一顿,哑声道:“不会。”

“不会?”孙公笑了,“那李美人怎么赏你?御膳房的王胖子怎么替你说话?还有……李公公怎么就突然把你扔我这儿来了?”

阿忘低着头,继续搓洗被褥上暗褐色的污渍。那是咳出的血,干涸了,渗进布料纤维里,很难洗干净。她得用皂角水反复浸泡,再用捣衣杵一点点捶打。

“我是个洗衣裳的。”她哑声道,“只会洗衣裳。”

孙公没再说话,只是盯着她看。那目光像针,扎在她背上。阿忘知道,他在观察,在判断,在等她露出破绽。

午时,孙公扔给她半个硬馒头:“吃吧,吃饱了好干活。”

阿忘接过馒头,蹲在井边小口啃。馒头硬得像石头,她得就着冷水才能咽下去。正吃着,孙公忽然“哎哟”一声,捂着膝盖坐倒在地。

阿忘抬眼看去。孙公的右腿膝盖肿得老高,裤管绷得紧紧的,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。

“老毛病了……”孙公咬着牙,“每逢阴雨天就犯……嘶……”

阿忘放下馒头,走过去蹲下身:“我能看看吗?”

孙公盯着她,眼神警惕。半晌,才慢慢松开手。

阿忘掀开他的裤管——膝盖肿得像馒头,皮肤滚烫,关节处有明显变形。是痹症,而且拖了很久,已经伤到筋骨了。

“多久了?”她哑声问。

“十年了。”孙公倒吸着凉气,“天启元年落下的病根,那年冬天特别冷,我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……”

天启元年。又是天启元年。

阿忘垂着眼,手指在孙公膝盖上轻轻按压:“这里疼吗?”

“疼!”

“这里呢?”

“也疼……哎哟你轻点!”

阿忘收回手,起身去打水。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——是之前给秋菊配药剩下的药材,有艾叶、红花、川芎,不多,但够用一次。

她把药材浸在热水里,等水变成深褐色,再浸湿布巾,敷在孙公膝盖上。药汤滚烫,孙公疼得龇牙咧嘴,但敷了一会儿,那钻心的疼竟真的缓解了些。

“这是什么方子?”他喘着气问。

“寻常的活血方。”阿忘哑声道,“只能缓解,治不了根。”

“能缓解就不错了。”孙公靠在井沿上,闭着眼,“太医院那些废物,开了多少药,没一个管用的。”

阿忘没说话,继续给他换药巾。热敷了一刻钟,膝盖的肿胀明显消了些。孙公活动了下腿,惊讶道:“还真管用。”

“明日我再给您敷。”阿忘起身,继续洗被褥,“但这药得连敷七日,中间不能断。”

孙公盯着她的背影,许久,才缓缓道:“你为什么帮我?”

阿忘手没停:“您是我的管事,您病了,没人管我。”

“就这?”

“就这。”

孙公笑了,笑声嘶哑难听:“行,你是个明白人。”他撑着地站起来,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,“今儿这些被褥,洗不完就明天洗。西厢房最里头那间屋子空着,你住那儿。”

这是示好,也是监视——让她住在冷宫里,方便随时盯着。

阿忘没反对:“谢谢孙公。”

夜里,阿忘搬进了西厢房最里头那间屋。屋子很小,只有一张破木板床,一床发硬的被褥,窗纸破了好几个洞,夜风呼呼往里灌。

她点起油灯,从怀里掏出名册。今天没机会记录,只能靠脑子记——孙公的腿疾,天启元年,雪地里跪了一夜……

为什么跪?给谁跪?和冷宫那些死去的老人有关吗?

正想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。阿忘迅速收起名册,吹灭油灯。

“是我。”孙公的声音,“开门。”

阿忘拉开门。孙公端着个破碗站在门外,碗里是半碗稀粥,还冒着热气。

“给你的。”他把碗递过来,“吃饱了,明日好干活。”

阿忘接过碗:“谢谢孙公。”

孙公没走,站在门口看着她喝粥。昏黄的月光照在他脸上,那张干瘦的脸显得格外苍老。

“你多大了?”他突然问。

阿忘愣了下:“十九。”

“十九……”孙公喃喃道,“我孙女要是活着,也该这么大了。”

阿忘没接话,小口喝着粥。粥很稀,米粒都能数得清,但至少是热的。

“你父母呢?”孙公又问。

“没了。”

“怎么没的?”

“病死的。”阿忘撒了谎。她不能说实话,不能说她是南阙七公主,不能说她父母是被北凛的铁骑踏平的。

孙公盯着她看了半晌,叹口气:“这宫里啊,像你这样的孩子多了。没爹没娘,没依没靠,死了都没人在意。”他顿了顿,“所以你得学聪明点,知道什么该看,什么不该看;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。”

这是在敲打她。阿忘点头:“我明白。”

“明白就好。”孙公转身要走,又停下,“对了,明日你抽空去趟御花园,找管花木的孙嬷嬷,就说我让你去取些艾草。记住了,取了就回,别多话。”

阿忘心一动。孙嬷嬷……正是她之前施恩的那位。孙公这是有意还是无意?

“是。”她应下。

第二日一早,阿忘先去给孙公敷药。药材不够了,她把最后一点艾叶红花都用上,敷完又给他按摩膝盖周围的穴位。

孙公舒服得直哼哼:“你这手法……跟谁学的?”

“我娘。”阿忘哑声道,“她腿脚也不好,我常给她按。”

半真半假的话最难分辨。孙公信了,闭着眼享受。按完,他活动了下腿,惊喜道:“比昨日好多了!你这手艺,比太医院的强!”

阿忘收拾药碗:“还得敷几日才能稳住。”

“行,听你的。”孙公心情大好,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,“去御花园吧,顺道给自己买点吃的。”

阿忘没接铜板:“孙公留着吧,我用不着。”

“让你拿着就拿着。”孙公把铜板塞她手里,“记住了,取了艾草就回。最近宫里不太平,少在外头晃荡。”

阿忘揣好铜板,出了冷宫。走到御花园时,孙嬷嬷正在修剪月季,见她来了,连忙放下剪刀:“姑娘,你来了!”

“孙嬷嬷,孙公让我来取艾草。”

“艾草?有有有!”孙嬷嬷领着她往园子深处走,压低声音,“姑娘,你让我晒的紫苏叶,我都晒好了,藏在假山后头。还有……你上次给的方子真灵,我孙子好了,烧退了,也不咳了!”

“那就好。”阿忘哑声道,“紫苏叶我改日来取。今日只要艾草。”

孙嬷嬷麻利地割了一大捆艾草,用草绳捆好递给阿忘。递草时,她趁机往阿忘手里塞了个小布包:“姑娘,这个你拿着。”

阿忘捏了捏,布包里是几块饴糖。

“我自己熬的,不值钱。”孙嬷嬷小声道,“姑娘你瘦得厉害,吃点甜的补补。”

阿忘心头一暖:“谢谢嬷嬷。”

“该我谢你才对。”孙嬷嬷眼圈红了,“我孙子那条命,是你救的。姑娘,往后有什么事,尽管吩咐。”

阿忘点点头,抱着艾草离开。走出御花园时,她特意绕了远路,经过凝芳斋附近。

凝芳斋院门紧闭,静悄悄的,不像有人的样子。阿忘正想快些离开,门忽然开了条缝,一个小宫女探出头来——正是上次在假山塞纸条的那个小桃。

小桃看见她,眼睛一亮,朝她招手。

阿忘犹豫了下,还是走了过去。

“阿忘姐姐,”小桃压低声音,“美人让我问你,那蜜桃香……还有吗?”

阿忘心一紧:“美人喜欢?”

“何止喜欢!”小桃左右看看,声音更低了,“美人这几日天天闻那香,心情好了不少,昨晚还赏了我一对耳坠。她说……说这香让她想起一位故人。”

故人。南阙的故人。

阿忘垂下眼:“香还有,但我现在在冷宫当差,不方便送来。”

“冷宫?”小桃愣了下,“你怎么去那儿了?”

“李公公调的。”阿忘哑声道,“小桃,你帮我给美人带句话——就说蜜桃香还有,但需要一味特殊的药材,叫‘龙涎香’。这药材宫里没有,得从宫外寻。”

她这是在试探。若李美人真与南阙有旧,就该知道龙涎香是南阙宫廷御用香料,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。

小桃似懂非懂地点头:“我记住了。阿忘姐姐,你自己小心,冷宫那地方……不干净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阿忘抱着艾草离开,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小桃的目光粘在背上。

回到冷宫时,已近午时。孙公正坐在院里等她,见她回来,眯着眼问:“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
“路上遇见凝芳斋的宫女,说了几句话。”阿忘如实说。瞒不住的事不如说实话,反而显得坦荡。

“凝芳斋?”孙公挑眉,“李美人的人?找你做什么?”

“问蜜桃香的事。”阿忘放下艾草,“前几日我给美人调过香,她喜欢,想问还有没有。”

孙公盯着她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:“你倒是有本事,一个洗衣裳的哑女,能攀上李美人。”他顿了顿,“不过我得提醒你,李美人那水深得很,你小心别淹死。”

“孙公知道什么?”阿忘问。

孙公没直接回答,只道:“十年前,李美人入宫时,带了个贴身侍女。那侍女长得标致,会调香,会跳舞,很得先帝喜欢。可入宫不到半年,那侍女就‘失足落井’死了。”

阿忘心一沉:“为什么?”

“谁知道呢。”孙公冷笑,“宫里死个人,跟死只蚂蚁似的。有人说那侍女勾引先帝,被李美人发现了;也有人说……她根本不是什么侍女,是南阙派来的细作。”

细作。南阙的细作。

阿忘想起李美人要的雪里红绡,想起蜜桃香,想起她对南阙秘香的执着……若她带来的侍女真是南阙细作,那她本人呢?她知道吗?还是……她也是其中一员?

“那侍女叫什么?”阿忘哑声问。

孙公摇头:“记不清了,只记得姓云,叫什么……云舒?云袖?反正是个南阙名字。”

云舒。

阿忘手里的艾草掉在地上。

那是她的名字。南阙七公主,云舒。

“怎么了?”孙公盯着她。

阿忘弯腰捡艾草,手指发抖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觉得那名字好听。”

“好听?”孙公嗤笑,“再好听也是死人名字。行了,赶紧把艾草晒上,下午还有活要干。”

阿忘机械地晒着艾草,脑子里却一片空白。

云舒。她的名字。李美人带来的侍女叫云舒?是同名同姓,还是……有人冒用了她的身份?

若是冒用,为什么?那人是谁?现在在哪儿?

不对。若那侍女十年前就死了,那她这个真正的云舒,又算什么?

线索乱成一团,像理不清的麻线。阿忘强迫自己冷静,把艾草一根根摊开在石板上晾晒。

晒完艾草,孙公又让她去洗东厢房的衣物。东厢房住着两个老宫人,都是先帝时的嫔妃,如今神志不清,整日胡言乱语。

阿忘抱着衣物去井边时,经过东厢房窗下。屋里传来两个老妇的对话声:

“你说……那箱子……还在吗?”

“在……在西库……十二口……红木的……”

“不能开啊……开了要死人的……”

“怕什么……咱们都快死了……”

阿忘脚步一顿。红木箱子,十二口,西库……和沈太医查到的线索对上了。

她屏住呼吸,继续听。

“里头装的什么……你知道吗?”

“衣料……南边的衣料……还有……还有骨头……”

“骨头?!”

“嘘——小声点!是……是人的骨头……那些不听话的……都装进去了……”

阿忘浑身血液都凉了。人的骨头?那十二口红木箱里,装的是人骨?

她不敢再听,快步走到井边,打水洗衣。冰凉井水浇在手上,才让她稍微冷静了些。

如果是人骨,是谁的?那些“不听话”的人,又是谁?和冷宫死去的老人有关吗?和那批“货”有关吗?

太多疑问,太多线索,却都断在半截,连不起来。

傍晚,阿忘给孙公敷完最后一次药。孙公的膝盖已经消肿大半,能正常走路了。他高兴得直拍大腿:“真神了!阿忘,你这手艺,真该去太医院!”

阿忘摇头:“我就在这儿挺好。”

孙公看着她,眼神复杂: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。聪明人在这宫里,要么飞黄腾达,要么死无全尸。你想当哪种?”

阿忘没说话。

孙公叹口气:“罢了,你既然帮了我,我也不能亏待你。从明日起,你不用洗衣裳了,就专门帮我管药。冷宫这些老货,个个一身病,你看着治,能治就治,不能治……就让他们少受点罪。”

这是信任,也是考验。让她接触冷宫所有老人,看她能查出什么,看她会做什么。

阿忘点头:“谢谢孙公。”

夜里,她躺在破木板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孙公的信任来之不易,但她不能全信。这宫里,没有无缘无故的好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坏。

李美人那边,小桃应该已经把话带到了。若李美人真与南阙有关,听到“龙涎香”就该有反应。

御膳房的王胖子,三日后假山之约……她得去,但得小心。

还有沈太医,该让他查查西库那十二口红木箱了。但要怎么查,才不惹人怀疑?

窗外的月亮很圆,照在破窗纸上,像一只窥视的眼。

阿忘闭上眼,在心里把线索又过了一遍。

红木箱子,南边衣料,人骨。冷宫死人,孙公腿疾,天启元年。李美人,南阙侍女,蜜桃香。御膳房,独轮车,运“人”。长春宫,独耳男人,贵妃……

这些碎片,还缺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。

那根线,也许就在西库,在那十二口红木箱里。

也许就在那个冒用她名字的侍女身上。

也许……就在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心里。

她得继续查。但在这之前,得先巩固孙公的信任,得在冷宫站稳脚跟。

她的罗雀,又多了只眼——孙公。但这只眼太老辣,太精明,用好了是利器,用不好会反噬。

得小心,再小心。

窗外传来打更声,三更天了。

阿忘睁开眼,盯着漆黑的屋顶。
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新的试探,新的危机,新的……机会。

她的网,还在织。

总有一天,会网住所有该网住的人。

包括那个男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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