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那日，宫里开始筹备端午节的香囊。各宫娘娘都派人来浣衣局，要求浆洗的衣物上熏上应季的香——艾草、菖蒲、白芷，都是驱邪避疫的味儿。

阿忘蹲在院子里捣香料，石臼里艾草叶子被碾成细碎的绿末，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。她手上沾满了草汁，和冻疮溃烂处的脓水混在一起，火辣辣地疼。

“阿忘，”春杏凑过来，递给她一块湿布，“擦擦手吧，都烂成这样了还碰艾草，不疼吗？”

阿忘摇摇头，哑声道：“不碍事。”

她需要这些香料。端午节的香囊是个好由头，能正大光明地接触各宫来取香的宫女太监，也能趁机观察谁对什么香味有特别的喜好或忌讳。

正想着，院门外传来脚步声。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探头进来，尖声问：“谁是管熏香的？”

李公公立刻堆着笑迎上去：“这位公公，有什么事？”

“凝芳斋的李美人说了，今年不要艾草香，要蜜桃香。”小太监板着脸，“美人说了，艾草味冲，闻着头疼。要那种闻着甜丝丝又不腻的蜜桃香，三日内送来。”

李公公愣了：“蜜桃香？这……这端午节的香囊，哪有不用艾草的？”

“美人就要蜜桃香。”小太监不耐烦道，“办不办得到？办不到我回话去。”

“办得到！办得到！”李公公连忙应下，等小太监走了，脸立刻垮下来，“蜜桃香……这大夏天的，上哪儿找蜜桃去？”

阿忘低下头，继续捣艾草。蜜桃香……李美人这是又在试探。端午用蜜桃香，不合礼制，传出去会惹人非议。她敢这么要求，要么是恃宠而骄，要么是故意张扬——张扬她对某种气味的执着。

这执着背后，定有故事。

傍晚，阿忘去找了沈太医。如今沈太医在太医院有了个小单间，虽偏僻，但总算有了落脚处。见阿忘来，他连忙关上门：“阿忘姑娘，你怎么来了？这儿人多眼杂……”

“我需要蜜桃干。”阿忘哑声道，“新鲜的。”

沈太医皱眉：“这个时节哪有新鲜蜜桃？倒是有蜜饯，但那是御膳房管着的，我弄不到。”

“弄不到蜜桃，就弄蜜桃核。”阿忘看着他，“太医院药库里，应该有去年存的蜜桃核入药。”

沈太医恍然：“对！蜜桃核能止咳平喘，库里确实有。你要多少？”

“半斤。”阿忘顿了顿，“还有，帮我查查，凝芳斋最近有没有请太医，请的是哪位，开的什么方子。”

沈太医脸色变了：“阿忘姑娘，你查李美人做什么？那可是个难缠的主儿，前几日她宫里的小桃不过打碎个茶盏，就被罚跪了一整夜……”

“所以更要查。”阿忘声音嘶哑，“一个对侍女如此苛责的主子，却对一盒香念念不忘，甚至不惜违制。你不觉得奇怪吗？”

沈太医沉默片刻，最终点头：“……好，我试试。”

三日后，阿忘用蜜桃核调出了蜜桃香。不是新鲜蜜桃的甜香，而是一种更沉郁的、带着些许药味的果香——她把蜜桃核烘烤研磨，混入微量桂皮和丁香，再以蜂蜜定香。制出的香粉呈浅褐色，闻起来甜中带苦，苦后回甘。

李公公拿着香粉去凝芳斋交差，回来时脸色古怪。他把阿忘叫到一边，压低声音问：“你调的这香……是什么门道？”

阿忘茫然摇头。

“李美人闻了，愣了半天，然后……哭了。”李公公眯起眼，“哭完又笑，说就是这味儿，赏了我五两银子。丑八怪，你老实说，这香里加了什么？”

“就是蜜桃核……”阿忘哑声道，“加了些寻常香料。”

李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，忽然笑了：“行，你有本事。从今儿起，凝芳斋的熏香都归你管。但记住了，嘴巴严实点，要是敢往外说……”

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

阿忘低下头，表示明白。心里却想，李美人哭了？因为闻到了记忆里的味道？那这记忆，该有多深？

又过两日，沈太医带来了消息。

“凝芳斋上月请过三次太医，都是王太医去的。”沈太医低声道，“开的方子我看过了，是安神养心的药，但里头有几味药用量微妙——合欢皮比寻常多一倍，还加了少量远志。”

“远志？”阿忘皱眉。远志安神益智，但用多了会致幻。李美人失眠到需要加远志的地步？

“还有，”沈太医声音更低了，“我翻旧档时发现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，太医院曾奉命给一位南阙来的公主配过安神香。那香方里……就有蜜桃核和远志。”

阿忘手里的石臼“咚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

南阙公主。蜜桃核。远志。

“那位公主……是谁？”她哑声问，喉咙干得发疼。

“记录上只写‘南阙七公主’，没写名讳。”沈太医叹口气，“听说那位公主来和亲，结果半路上就病死了，连京城都没到。先帝为此大怒，斩了好几个护送官员。”

阿忘弯腰捡起石臼，手指冰凉。

半路上病死了？好一个病死了。

那她现在算什么？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吗？

“那香方……还在吗？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。

“应该还在档库里，但那是秘档，我接触不到。”沈太医犹豫道，“阿忘姑娘，你问这个做什么？难道李美人和那位南阙公主……”

“不知道。”阿忘打断他，“沈太医，谢谢你。你先回去吧，最近小心些，别让人知道你在查旧档。”

送走沈太医，阿忘坐在院子里，盯着手里的蜜桃香粉。

李美人要的蜜桃香，南阙七公主用过的安神香方，都含蜜桃核和远志。是巧合？还是……李美人认识那位公主？甚至，见过那香方？

若真如此，她与南阙的渊源，就不仅仅是边境三年那么简单了。

正想着，院门外又来了人。这回是个老嬷嬷，穿着半旧的靛蓝比甲，脚步蹒跚。她一进院就直奔阿忘，扑通跪下了：“姑娘，救救我……”

阿忘连忙扶她：“嬷嬷，您这是做什么？”

老嬷嬷抬起头，阿忘认出她是御花园管花木的孙嬷嬷，今年该有六十了。此刻她满脸泪痕，手抖得厉害：“姑娘，我听说你会看病……我孙子，我孙子快不行了……”

“您孙子在哪儿？”

“在宫外……才三岁，发热三天了，咳得厉害……”孙嬷嬷哭道，“我儿子早逝，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，要是没了，我也活不成了……”

阿忘心一沉。宫人不得随意出宫，孙嬷嬷这是病急乱投医了。

“嬷嬷，我出不去。”她哑声道。
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……”孙嬷嬷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“这是我攒的银子，姑娘，你开个方子就行，我托人抓药……”

阿忘接过布包，沉甸甸的，怕是有十两。一个老嬷嬷攒这些钱，不知要省吃俭用多少年。

“嬷嬷，您先回去。”她扶起孙嬷嬷，“明日这时候，您再来，我给您方子。”

孙嬷嬷千恩万谢地走了。阿忘看着她的背影，心里有了计较。

御花园管花木的嬷嬷，每日在各宫走动，见的人多，听的事也多。而且能接触花草，能摘取某些特殊药材而不惹人疑心……

这是个好目标。

当夜，阿忘翻出自己藏的药材。治小儿发热咳嗽，她记得母妃教过一个方子——麻黄、杏仁、甘草、石膏，简单四味，但对症下药效果极佳。只是麻黄是管制药材，宫里难弄。

她想了想，把方子改了改。去掉麻黄，换成苏叶；石膏减量，加桔梗和浙贝母。药性温和些，但也能退热止咳。

写方子时，她特意用了两种笔迹——药材名写得工整，用量和煎法却写得歪歪扭扭，像是刚识字的人写的。这样即使方子外流，也难追查到她头上。

第二日，孙嬷嬷如约而来。阿忘把方子和三两银子一起给她：“嬷嬷，银子您拿回去，方子上的药寻常药铺都有，照着抓三剂，吃完应该能好。”

孙嬷嬷又要跪，被阿忘拦住。她握着方子，老泪纵横：“姑娘，你的大恩大德，我老婆子记一辈子……”

“嬷嬷，”阿忘看着她，“您孙子好了之后，帮我做件事行吗？”

“什么事？姑娘尽管说！”

“御花园里，有一种开紫色小花的草，叫紫苏。”阿忘哑声道，“您每日摘一些新鲜的叶子，晒干了给我送来。但这事不能让人知道，尤其是……凝芳斋的人。”

孙嬷嬷一愣：“凝芳斋？姑娘和李美人……”

“没什么。”阿忘摇摇头，“您记住就行。”

紫苏叶能解表散寒，也能解毒。她需要备着，以防万一。

孙嬷嬷走后，春杏凑过来，小声道：“阿忘，你真厉害，连孙嬷嬷都来找你看病。”

阿忘没说话，继续捣艾草。心里却想，孙嬷嬷这条线成了。御花园的眼线，比浣衣局的有用得多。

端午前三天，宫里出了件大事。

冷宫又死了一个老宫人，这回不是痨病咳死的，是上吊死的。死的正是那个认出阿忘跳绿腰舞的老妇。

消息传到浣衣局时，阿忘正在调香。手里的香勺“当啷”一声掉进铜盆。

“听说留了遗书，说是病痛难忍，不如自我了断。”秋菊叹气道，“也真是可怜，在冷宫熬了十几年，最后这么走了。”

阿忘弯腰捡起香勺，手指冰凉。

自我了断？那么惜命的人，咳血咳了半年都没死，会在病情好转时上吊？

“谁发现的？”她哑声问。

“孙公公呗，说是早上送饭时发现的，人都僵了。”翠儿插嘴道，“阿忘，你前阵子不是常去冷宫吗？没听那婆婆说过什么？”

阿忘摇头：“她神志不清，说胡话。”

夜里，她躺在床上，睁着眼看漆黑的屋顶。

那老妇死了。在她认出自己之后不久，就“上吊”了。是巧合？还是……有人灭口？

若是灭口，是谁？孙公公？还是孙公公背后的人？

她想起那老妇说的“红木箱子……不能开”。那十二口红木箱里，到底装了什么秘密，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灭口？

第二天，阿忘借口去御花园采艾草，绕道去了趟冷宫。宫门紧闭，上了锁。她趴在门缝往里看，院子里空荡荡的，西厢房的门也关着。

正看着，身后传来脚步声。孙公公正提着食盒走来，见她趴在门上，尖声道：“干什么呢！”

阿忘转身，哑声道：“来采艾草……走错了。”

孙公公眯着眼打量她：“浣衣局的？又来这儿做什么？晦气地方，少来！”

“是。”阿忘低头要走。

“等等。”孙公公叫住她，走近几步，压低声音，“我听说……你会看病？”

阿忘心一紧：“不会……只是懂点草药。”

“少装。”孙公公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“这个，你能看出是什么吗？”

布包里是些白色粉末。阿忘沾了一点在指尖，凑到鼻尖闻——明矾的味道，但混着极淡的腥气。是血？不对，是……朱砂？

“像是……明矾？”她故意不确定地说。

孙公公盯着她看了半晌，忽然笑了：“行了，走吧。记住，今儿没看见我，我也没看见你。”

阿忘快步离开，走出很远才敢回头。孙公公还站在冷宫门口，盯着她的方向，眼神阴鸷。

那包粉末……是明矾混朱砂。朱砂安神，但大量服用会中毒。明矾伤肺。这两样混在一起，给痨病病人用，就是催命符。

孙公公在试她。试她能不能认出这些药，试她和冷宫的死有没有关系。

好险。

回到浣衣局，阿忘一整天心神不宁。孙公公起疑了，李美人在试探，李公公盯着，沈太医那边也不安全……

她的罗雀刚张开翅膀，就被四面八方盯上了。

夜里，她翻开名册，在新的一页写下：

“孙嬷嬷：御花园花木，孙病重，已施恩。可控，眼线。”

“孙公公：冷宫管事，疑为灭口执行者。试我，危险。”

“李美人：要蜜桃香，哭。疑识南阙七公主香方。深查。”

写到这里，她笔尖顿了顿。下一步，该锁定更关键的目标了。那些能在各宫自由走动、能接触到核心秘密的人……

比如，长春宫贵妃身边的大宫女？或者，陛下身边伺候的太监？

但那些目标太显眼，太危险。她需要更隐蔽的，更不惹人注意的。

忽然，她想起一个人——御膳房那个胖太监。上次她去御膳房时，呵斥她“看什么看”的那个。那人能在御膳房第二进和第三进之间走动，能看见运货的独轮车，能接触各宫的点心……

若是能收服他，或许能摸清那批“宫里不该有的东西”到底是什么。

阿忘吹灭油灯，在黑暗里闭上眼。

明日，该去御膳房走一趟了。找个由头，不惹疑心的由头。

比如……就说浣衣局要熏衣的香料不够了，去御膳房讨些用剩的桂皮、八角。

至于能不能遇见那个胖太监，能不能说上话，就看运气了。

窗外传来打更声，三更天了。

她的罗雀，该飞出浣衣局，去更远的地方觅食了。

只是这每一步，都像在刀尖上走。

稍有不慎，就是万劫不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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