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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 赌徒


“三五六,十四点大!”

骰盅揭开的瞬间,喧嚣的赌坊骤然陷入死寂,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声浪。

有人欢呼雀跃,有人顿足捶胸。

只有沈明远死死地盯着那三颗象牙骰子。

他的眼睛赤红,布满了血丝,眼窝深陷,那张曾经养尊处优、细皮嫩肉的脸上,如今只剩下灰败的死气和几天未洗的油腻。

“不...不对啊...”

他哆嗦着,嘴唇干裂起皮,甚至渗出了血珠,“怎么可能...怎么可能是大?”

“为什么能连开七把大?!”

他猛地扑向赌桌,想要去抓那三颗骰子,似乎想从里面找出什么机关,或者仅仅是想把它们吞下去,好让这一局不算数。

“啪!”

一只粗壮的大手狠狠地拍开了他的手,紧接着,一只穿着破布鞋的脚踹在了他的心窝上。

沈明远像只断了线的风筝,向后飞去,撞翻了一条板凳,重重地摔在满是污泥和痰迹的地上。

“没钱了就滚!”

看场子的打手满脸横肉,手里拎着根哨棒,不屑地啐了一口:“沈公子,今儿个您那件锦袍都输进去了,现在身上这件单衣若是也想押,咱们也能折个十文钱,若是不押,就别挡着大爷们发财!”

周围传来一阵哄笑。

那些同样输红了眼、或者正在赢钱的赌徒们,看着地上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家大少爷,眼中满是幸灾乐祸。

沈明远蜷缩在地上,心口剧痛,但他感觉不到。

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三颗骰子。

不对...真的不对。

他想起那个带他走进赌坊大门的朋友,那个看起来极为诚恳的家伙教他的法子。

“明远兄,赌钱这东西,其实是有算术道理的。”

“你想,开大开小,不过是一半对一半,你输了一把,下一把就翻倍押,只要赢一把,不仅本钱回来了,还能赚一倍!”

“这世上哪有只输不赢的道理?一直押下去,这就是必胜之法啊!”

沈明远是读过书的。

虽然书读得不算顶好,但算学一道还不错,他在心里默默推演过无数次,甚至用算筹摆弄过。

他震惊地发现,这法子在理论上,真的是可行的!

这就像是发现了天地至理,让他这个早已在绝望中沉沦的人,看到了一线翻身的曙光。

只要能一直翻倍押下去,只要能赢一把...

可是。

可是那个朋友没告诉他,当这一把输了之后,下一把翻倍,再翻倍,最后的赌注,会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。

也没人告诉他,就算他真的有无穷无尽的本钱,赌坊的庄家...也可以出千。

“我的钱...”

沈明远喃喃自语,从地上爬起来,像是被抽走了魂魄。

他输光了。

不仅仅是身上最后一点银子,还有沈家最后的一处老宅地契。

那是爹娘留给他最后的念想,是他沈家在江陵城的最后一点痕迹。

全没了。

“滚出去!”

两个打手架起他,像拖死狗一样,把他拖到了赌坊门口,用力一扔。

“扑通。”

沈明远摔在坚硬、冰冷的青石板街道上,溅起一滩泥水。

此时已是黄昏。

夕阳如血,残忍地照在他狼狈不堪的身躯上。

赌坊里依旧热火朝天,骰子撞击碗壁的清脆声响,赌徒们歇斯底里的呐喊声,隔着一道门帘传出来,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。

沈明远趴在地上,许久没有动弹。

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,有的嫌恶地绕开,有的指指点点。

“看呐,那不是沈家的大少爷吗?”

“沈家?江陵以前那个最大的布行沈家?”

“什么布行,早没了!都被王家给吞了!听说这沈少爷也是个败家子,爹娘一死,就被王家的公子带着吃喝嫖赌,这不,最后一点家底也败光了。”

“啧啧,真是造孽啊...”

这些议论声像是一根根针,扎进沈明远的耳朵里。

王家。

王腾。

听到这个名字,沈明远浑浊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一下,一股滔天的恨意从心底涌了上来,让他原本已经麻木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。

是他。

都是因为他!

一年前,沈家还是江陵乃至荆襄地界首屈一指的布商,父亲仁厚,母亲慈爱,家资巨万。

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,烧光了沈家刚刚囤积的丝绸。

紧接着是父亲暴毙,母亲殉情。

那个时候,是王腾站了出来,以前辈世交的名义,帮他料理后事,帮他抵挡债主,带他借酒浇愁...

带他走进了这间赌坊。

那个教他“必胜之法”的朋友,也是王腾带他认识的。

如今想来,那哪里是什么朋友?那分明就是王腾养的一条狗!

那场火...真的是意外吗?

父亲身体一向硬朗,怎么会突然暴毙?

沈明远的手指死死地扣进石板的缝隙里,指甲崩断,鲜血淋漓。

他知道自己是个蠢货。

是个被人做局坑得家破人亡,还要对仇人感恩戴德的蠢货!

现在,沈家没了,布行改姓了王,连最后的老宅也输给了赌坊--而这赌坊背后的东家,据说也是王家的人。

不仅是被吃了肉,连骨头渣子都被人嚼碎了咽下去。

“报仇...一定要报仇...”

沈明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呜咽。

可是,拿什么报?

他现在身无分文,举目无亲,连肚子都填不饱,拿什么去跟如日中天的王家斗?

一股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,瞬间淹没了他。
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像个游魂一样,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。

不知不觉,他走到了护城河边。

河水浑浊,上面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秽物,散发着阵阵恶臭。

但在沈明远眼里,这却是最好的归宿。

跳下去吧。

跳下去,就一了百了了。

不用再挨饿,不用再受人白眼,也不用再背负着这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。

他站在河边,看着那缓缓流动的河水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,身子前倾——

“赌鬼都不可信。”

一道冷漠的声音,突兀地在身后响起。

沈明远的动作一僵。

他回过头。

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,站着两个人。

一个是满脸虬髯、身材高大如同铁塔般的汉子,腰间挂着把刀,正一脸嫌恶地看着他,仿佛在看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。

另一个人,是个年轻的书生。

穿着一身青衫,身形有些单薄,正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心慌的眼神,注视着他。

“杨兄,话不能说得这么绝。”

那年轻书生开口了,声音清朗淡漠:“如果不是已经走投无路,谁愿意冒那种把命都押上去的风险呢?”

“走投无路?”

杨震冷哼一声,指着沈明远:“你看他那副样子,手脚俱全,读过书,干点什么不能活?非要把家产输光,现在还要寻死觅活,这种烂泥,就算把他拉上来,转头他就会为了点银子把你卖了。”

“我看人很准,这种人,赌上头了,可能会把你给他的全部金银都拿去赌,哪怕是救命钱。”

沈明远听着他们的对话,惨笑一声。

是啊。

我是烂泥。

我是赌鬼。

你们看不起我,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。

他转过身,不再理会这两个路人,准备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一跃。

“我知道滥赌的人都不可信,”顾怀的声音再次响起,这一次,多了几分意味深长,“但比起赌,我觉得,现在的他,应该有更执着的事情。”

杨震皱眉:“什么?”

顾怀看着那个在那一瞬间停住动作的背影,缓缓吐出两个字:

“复仇。”

这两个字,轻飘飘的,却将沈明远死死地钉在了原地。

也像是一把烧红的刀,狠狠地插在了他那颗已经死去的心上。

沈明远猛地回过头。

这一次,他的眼神变了。

不再是麻木,不再是死气沉沉,而是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凶狠与渴望。

“你...你说什么?”

顾怀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缓步走到他面前。

他看着这个浑身污垢、散发着馊味的落魄少爷,眼中没有半点嫌弃,只有一种漠然的审视。

“沈家最后一个人。”

顾怀淡淡道:“原本是江陵最大的布行东家,家财万贯,结果半年时间,家破人亡,基业被夺,自己像条狗一样被扔在街上。”

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如今正坐在本该属于你的宅子里,花着本该属于你的银子,搂着本该是你妻妾的女人,在诗会上被人众星捧月。”

“王腾。”

顾怀看着沈明远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,轻声问道:

“你就这么死了,便宜了他?”

“啊--!!!”

沈明远突然抱住头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。

他跪倒在地上,用头狠狠地撞击着地面,直到额头被血糊成一片。

“我想杀了他!我想吃他的肉!喝他的血!!”

他抬起头,满脸眼泪鼻涕,死死盯着顾怀:“可是我能怎么办?我现在连饭都吃不上!我连这身衣服都是破的!我拿什么跟他斗?!”

“这就是你跳河的理由?”

顾怀冷漠地看着他:“死了,就真的什么都没了,他在你的坟头上踩过去,都不会多看一眼。”

“想报仇吗?”

顾怀伸出手,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。

大概五两。

雪白的纹银,在夕阳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。

沈明远的目光瞬间被那锭银子吸住了。

那是...翻本的希望!

只要有这五两银子,他可以去另一家赌坊,只要赢一把,只要一把...

“看来,杨兄你确实没说错,”顾怀看着沈明远眼中那熟悉的贪婪,对着身后的杨震笑了笑,“他真的还想再去赌。”

沈明远浑身一颤,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。

“当然,现在不妨试一试。”

顾怀随手将那锭银子扔在地上。

“当啷。”

银子滚到了沈明远的手边,沾上了一些泥土。

“这是给你的,”顾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,“去吃顿饱饭,找个澡堂子,把自己洗干净,再换身像样点的衣服。”

“然后,明天中午,来城外十里坡的顾家庄子寻我,你一打听就知道在哪儿。”

沈明远颤抖着手,抓起了那锭银子。

冰凉,沉重,真实。

“为什么?”他沙哑着嗓子问,“你为什么要帮我?”

“我不是帮你,我是在做生意。”

顾怀转身,背对着他,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。

“我这里,缺一个豁得出去,也懂生意的人。”

“王腾,呵,我对他的观感也不怎么样,虽然算不上敌人,但看他倒霉我还是很乐意的--所以当我知道你的存在时,不由感叹一声真是奇妙的命运。”

“不要去赌。”

顾怀停下脚步,侧过头,留给他一个轮廓冷峻的侧脸:

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。”

“拿着这笔钱,如果你今晚没去赌坊,而是像个人一样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出现在我面前……”

“我会给你这个机会,一个击垮王家,夺回一切,让王腾跪在你面前求饶的机会。”

说完,顾怀不再停留,带着杨震大步离去。

只留下沈明远一个人,跪在河边,手里死死攥着那锭沾泥的银子,浑身颤抖。

......

走远之后。

杨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那个落魄的身影依然跪在那里。

“五两银子,不少了,”杨震皱眉道,“对于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来说,这足够他再去赌坊搏杀一整晚,你就不怕肉包子打狗?”

“五两银子,赌一次人心,很划算。”

顾怀走在长街上,神色平静:“我们从赤眉军那里弄来了那么多赃物,布匹、丝绸、古玩,这些东西要变现,太需要一个有渠道有来头而且豁得出去的人了。”

“沈明远出身商贾世家,基本功是有的,他又被王家害得这么惨,这份仇恨,就是最好的控制手段。”

“可是...”杨震还是有些不放心,“万一他真的又去赌了呢?”

顾怀停下脚步,看了一眼路边一家正在吆喝的赌坊。

“那就是我看走眼了。”

他淡淡道:“一个为了赌,连复仇的希望都能放弃的人,那就是真的无可救药,死了也是活该。”

“但我觉得他不会。”

顾怀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:“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,看到了比贪婪更深的东西。”

“那是恨。”

“一种想要把仇人撕碎了吞下去,哪怕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的恨。”

“杨兄,你信不信,这种恨,有时候比任何山盟海誓都可靠。”

杨震沉默了片刻,点了点头:“希望你是对的。”

两人不再多言,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笼罩的长街尽头。

而在他们身后,那条浑浊的护城河边。

沈明远终于缓缓站了起来。

他看着手中那锭银子,又看向远处那灯火通明、传来阵阵喧嚣的赌坊。

那是他这半年来,每天都要去的地方,那里有他的噩梦,也有他虚幻的希望。

只要进去,把这五两银子拍在桌上,喊一声“小”...

也许,也许就能一次次赢下去,最终翻本?

他的脚,不受控制地向那边迈了一步。

但下一刻,顾怀的话在他耳边炸响。

“我会给你这个机会,击垮王家,夺回一切...”

沈明远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,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过来。

翻本?

赢了钱又能怎么样?赎回祖宅?

王腾有权有势,就算他赎回来,也能再夺走一次!

在这个吃人的世道,钱,护不住命。

只有那个年轻人...那个穿着青衫,俊朗单薄的年轻人,他身上有一种让沈明远感到畏惧,却又想要依附的力量。

他说能帮我复仇。

沈明远深吸一口气,猛地转过身,背对着赌坊,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
他走得很急,很快,像是生怕自己后悔。

他走进了一家路边的面摊。

“老板,来碗阳春面,加两个蛋!要大碗的!”

当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的时候,沈明远埋着头,大口大口地吃着,眼泪混着面汤一起咽进肚子里。

真香啊。

活着的味道。

复仇的味道。

王腾,你等着。

我沈明远,从地狱里爬回来了。

......

次日,正午。

庄园门口。

顾怀正在检查新的一批盐池注水情况,老何在一旁比比划划,汇报着进度。

“公子。”

杨震走了过来,指了指庄门外:“人来了。”

顾怀抬起头。

只见木桥的尽头,站着一个人。

他穿着一身虽然廉价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布直裰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脸上洗去了油泥,露出了原本有些清瘦、却透着股书卷气的面容。

虽然眼底还有些青黑,身形依旧消瘦,但整个人那种颓废的死气已经消失不见。

是沈明远。

他没有走近,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,对着顾怀,深深地一揖到底。

久久没有起身。

顾怀看着那个身影,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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