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末，霍光在大将军府召见张安世，书房里炭火烧得很旺，温暖如春，但霍光的心却像窗外的冰雪，一片寒凉。

“安世，你看这个。”他将一份密报推给张安世。

张安世接过，快速浏览，脸色渐渐凝重，“匈奴的五单于争立？这消息可靠吗？”

霍光走到地图前，手指点在漠北的位置，“可靠的很，匈奴单于狐鹿姑死后，左贤王、右贤王、左谷蠡王、右谷蠡王，还有那个从汉地逃回去的李陵，五方势力争立单于，匈奴内乱，本是好事。”

张安世瞧着霍光的脸色，开口道，“但大将军担心......”

“我担心他们为了各自立威，从而南下劫掠我边民。”霍光转过身，“边军刚转入屯田，战力松懈，若匈奴来袭，恐难抵挡。”

张安世放下密报，“那大将军的意思是？”

霍光揉着太阳穴，“我们必须要加强边备，但又不能大张旗鼓，如今陛下推行休养国策，朝中反对者正愁找不到把柄，若此时增兵边境，他们必然会说：‘看，罢边功的后果来了。’”

“那就不增兵，但加强训练，以备不时之需啊。”

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霍光叹息，“安世啊，有时候我是真羡慕你啊，光禄勋管的是宫中礼仪，平日里不需要操心这些军国大事。”

张安世笑了，“大将军你可说笑了，您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，这大汉江山，您不操心谁操心啊？”

两人沉默片刻，只听见那炭火噼啪作响。

片刻后，张安世问道，“陛下身体如何？”

霍光脸色黯淡，摇摇头，“时好时坏，太医令说，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，需要长期调养，但是陛下仍旧操心国事，不肯静养啊，你看昨日又批奏章到深夜，咳了半宿。”

张安世也担忧，开口道，“陛下仁德聪慧，是社稷之福，但若是身体撑不住......”

他没有继续说下去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

这时候，霍光走到窗前，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，眼神迷离道，“安世啊，当初先帝将江山托付给我，我绝不能辜负，若是当今陛下不测，九泉之下，我该当如何向先帝交代？”

“大将军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张安世迟疑道。

“你我之间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？”

张安世压低声音，“陛下......可有子嗣啊？”

霍光浑身一震，猛地转身，声音变得严厉，“安世，陛下才九岁！”

眼见霍光有些生气，但是张安世却是神色不变，“我知道，可是大将军，身在帝王家，有些事就是要早做打算，陛下身体如果一直不好，就该考虑过继宗室子嗣，立为太子，以防万一。古往今来，都是如此。”

霍光盯着他看了很久，最终摇头道，“不行，陛下还小，现在提这个，恐怕会寒了他的心，而且......而且我相信，陛下会好起来的。”

虽然嘴上说得坚定，但心中其实没底，太医令私下曾跟他说过，陛下这病，怕是难愈，能活到成年，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

张安世长叹一口气道，“既如此，那大将军还是要多劝陛下静养，朝政之事，能分担下去就分担，您不是一个人，还有金将军、桑大夫，还有我们这些老臣呢。”

霍光点点头，心中却想：分担？权力这东西，分出去容易，收回来可就难了。现在朝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，若他再放权，恐怕......

这时候，敲门声响起，儿子霍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，“父亲，宫中来报，陛下又咳血了。”

霍光脸色大变，抓起披风就往外走。

“备车！去未央宫！”

子时，未央宫温室殿。

刘弗陵躺在榻上，脸色苍白如纸，太医令正在为他施针，额头满是汗珠，苏文在一旁伺候，眼睛红肿。

霍光匆匆走进来，看到这一幕，心沉到了谷底。

“陛下......”

刘弗陵睁开眼睛，虚弱地笑了笑，“大将军来了，朕没事，就是最近咳得厉害些。”

太医令施完针，退到一旁，“陛下这是劳累过度，风寒入肺，需静养一月，不能再劳心费神。”

“一月？”刘弗陵摇头，“朝中这么多事，朕如何静养？”

霍光跪在榻前，“陛下！这江山社稷固然重要，但您的身体更重要啊，若您......若您有个三长两短，这休养国策谁来实现？这大汉江山谁来守护？”

刘弗陵沉默良久，最终叹了口气，“好吧，朕听你们的，但朝政不能停，大将军，这一个月，政事就辛苦你了。”

“臣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
刘弗陵从枕边拿出玉匣，递给霍光，“这个，还请大将军替朕保管。”

霍光一愣，“陛下，这是先帝留给您的......”

“正因是先帝留给朕的，才要交给信任的人。”刘弗陵说，“朕养病期间，若有难以决断之事，可开此匣，或许......或许会有启示。”

霍光双手接过玉匣，匣身温润，但重如千钧，这是他第一次拿到这个玉匣。

“臣......遵旨。”

刘弗陵闭上眼睛，似乎累了，而霍光等人悄悄退下，殿内只剩下刘弗陵和苏文。

“苏文。”刘弗陵忽然开口。

“老奴在。”

“你说，朕能活到亲政的那一天吗？”

苏文扑通跪倒在地，“陛下何出此言！陛下洪福齐天，定能万岁万岁万万岁！”

刘弗陵笑了，笑容凄凉，“万岁？古往今来，哪个皇帝活到万岁了？父皇那么厉害，也不过才五十六岁，朕只求......只求活到二十岁，能够看到百姓都过上好日子，就够了。”

苏文泪流满面，“陛下......”

“好了，退下吧，朕想一个人待会儿。”

苏文退到屏风后。而刘弗陵独自躺在榻上，望着殿顶的藻井，月光从窗棂透进来，在青砖地上投下格子的光影。

他想起父皇临终的样子，想起母后被赐死的那天，想起燕王死前的眼神，这一生，虽然才短短九年，却已经经历了太多。

他不怕死，只是十分遗憾，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完，盐铁改良还没完成，水利工程才刚开始，边境各部族还没完全归心，百姓的日子才刚刚好转......

他伸手想拿玉匣，才想起已经交给了霍光。玉匣在他手里，或许能帮他做出正确的决定。

这时候，窗外传来更鼓声，三更了，刘弗陵闭上眼睛，渐渐睡去，在梦中，他又见到了那条黑色的河。河水滔滔，对岸有光，这一次，他看到了父皇的身影，也看到了一个穿着奇怪服饰的人。

两个人影在光中融合，变成一个，然后，那个人影转过身，朝他走来，一步，两步，越来越近。

刘弗陵想要看清那人的脸，但总隔着一层薄雾，就在那人即将走到河边时，梦醒了。天亮了，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长安城在晨光中苏醒，炊烟袅袅，市井喧嚣。

细柳原上，赵三父子又下地了，麦苗在雪后显得格外青翠。

太学里，滇良和同学们开始晨读，朗朗书声，穿透晨雾。

未央宫前殿，霍光抱着玉匣，已经开始处理朝政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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