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:根基初稳,暗流涌动需警惕
春猎的衣裳送来时,堆满了半个院子。
侍卫的靛蓝劲装、宫女的藕荷色春衫、太监的深灰常服,还有各宫主子们的骑装、斗篷、披风,料子从粗麻到锦缎,混在一起,散发出陈年的樟脑味和隐约的汗味。陈嬷嬷拿着册子站在院子中央,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。
“都听好了!”她提高声音,“这些衣裳,明早必须全部洗完、熏好、装箱。一件都不能少,一件都不能错!”
院子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。这么多衣裳,一天一夜,怎么可能洗完?
“阿忘,”陈嬷嬷点她的名,“你带春杏、秋菊、翠儿,专门负责熏衣。灶间三个大锅全给你们用,库房的香料随你们领。记住,要熏得香,但不能冲,各宫主子的衣裳要分开熏,不能串了味。”
“是。”云舒应下。
她点了三个人,加上自己,四个。春杏手脚麻利,秋菊心细,翠儿懂料子——正好。四个人领了香料,在院子角落支起三个大铁锅,锅里装满水,底下柴火烧得旺。
云舒负责配香。侍卫的衣裳用薄荷、艾草、樟木,味道清爽提神。宫女的衣裳用桂花、茉莉、丁香,香味清雅。各宫主子的要分开——贵妃的用龙涎香,贤妃的用檀香,王昭仪的……
她看着那几件鹅黄色春衫,手顿了顿。
王昭仪的衣裳,她不敢大意。前两次出事,都和王昭仪有关。这次要是再出岔子,李公公有的是理由收拾她。
“翠儿,”她叫过小姑娘,“你看看这几件,料子和绣花有没有问题。”
翠儿凑过来,一件一件仔细看。拿起第三件时,她的手停住了:“阿忘姐,这件的针脚……好像被拆过。”
云舒接过春衫。料子是上好的云锦,绣着缠枝莲,但在腋下一处不起眼的地方,绣线的颜色比周围稍浅,针脚也比其他地方松散——确实像拆了重缝的。
“能看出原来绣的什么吗?”她问。
翠儿摇头:“拆得太干净了,只留下几个针眼。不过……这种拆线的手法很特别,不是用剪刀,是用专门的挑针,一点一点挑开的。宫里会这种手法的,只有尚服局西绣房几个老绣娘。”
又是西绣房。
云舒想起那件藏了竹管的太监服,翠儿说那是西绣房补的。现在王昭仪的衣裳又被西绣房的人动过手脚。
这两件事有关联吗?
她不动声色地把那件春衫单独放到一边:“这件我来熏。”
水烧开了,蒸汽氤氲。云舒把配好的香料撒进锅里,薄荷的清凉、桂花的甜香、檀香的沉郁混在一起,随着蒸汽升腾,弥漫了整个院子。
衣裳一件件挂上熏架,在蒸汽里慢慢熏蒸。云舒盯着那件鹅黄春衫,看着蒸汽渗进布料,看着绣花在湿气里微微发亮。
突然,她看见腋下那处拆线的地方,在蒸汽熏蒸下,慢慢显出了一点极淡的痕迹——不是颜色,是布料纹理的变化,像是有字。
她心里一动,趁别人不注意,用指尖在那处轻轻按压。湿热的布料下,确实有凹凸感。
这衣裳里藏了东西。
被绣线盖住了,又被拆开,但现在蒸汽一熏,布料收缩,痕迹就显出来了。
她没声张,继续熏衣。等那件春衫熏好,她第一个取下来,假装检查是否干透,迅速把衣裳叠好,塞进自己带来的布包里。
“这件还有点潮,”她对翠儿说,“我先拿回棚子里晾着,免得霉了。”
翠儿不疑有他,点点头。
云舒抱着布包回到棚子,关上门,点亮油灯。她把那件春衫摊开,仔细检查腋下那处。
在灯下细看,能看出布料上有极浅的印痕,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。她用温水轻轻擦拭,印痕更明显了——是几个字,很小,很淡:
“粮已备,待令。”
粮已备?
云舒的手开始发抖。这和王昭仪衣袋里那张“粮可动”的纸条对上了。
所以王昭仪真的和西山别院的军粮有关?那这衣裳里的字,是给谁看的?又是谁拆了绣线,想把字迹掩盖?
她正想着,棚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但很急。
云舒立刻吹熄油灯,把春衫塞进干草堆下面。刚藏好,门帘被掀开了。
是小顺子。
他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盏灯笼,脸上挂着笑,但那笑不达眼底:“阿忘姑娘,忙着呢?”
云舒站起身,垂着手:“顺公公有事?”
“也没什么事,”小顺子走进来,灯笼的光在棚子里晃,“就是吴叔让我来看看,熏衣的活儿干得怎么样了。春猎的衣裳可马虎不得。”
“正在熏,今晚一定能完工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小顺子说着,眼睛在棚子里扫来扫去,“我听说……你熏衣的手艺不错,各宫主子都夸呢。”
云舒没接话。
小顺子走到干草堆边,用脚尖踢了踢:“这堆草……有点潮啊,不怕发霉?”
“晒过太阳的,不潮。”云舒说。
小顺子盯着她看了几秒,突然笑了:“阿忘姑娘,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?就是你这份镇定。换了别人,被我叔盯上,早吓破胆了。可你倒好,该洗衣洗衣,该配药配药,跟没事人似的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了些:“可我告诉你,这宫里啊,太镇定的人,死得最快。”
云舒抬起头,对上他的眼睛:“顺公公这是在警告奴婢?”
“哪敢啊,”小顺子摆摆手,“我就是提醒你——有些事,看见了就当没看见。有些东西,拿到了就赶紧扔。不然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意思很明白。
云舒心里清楚,小顺子知道她发现了什么。可能是在她检查春衫时被人看见了,也可能是……翠儿说漏了嘴。
“顺公公的话,奴婢记下了。”她说。
“记下就好。”小顺子转身往外走,走到门口时又回头,“对了,熏衣的香料,领够了吗?不够的话,我那儿还有点私货,效果……特别好。”
“够用了,谢公公。”
小顺子走了。
云舒重新点亮油灯,坐在干草堆上,手心里全是汗。
小顺子在威胁她,也在试探她。
他知道她发现了王昭仪衣裳里的秘密,但不确定她知道了多少。所以来敲打,来看她的反应。
她不能慌。
至少现在不能。
她起身,从干草堆下扒出那件春衫,仔细叠好,塞进墙角那个老鼠洞里——和铜牌、纸条藏在一起。
然后她回到院子,继续熏衣。
天擦黑时,三大锅衣裳终于熏完了。院子里挂满了熏好的衣裳,在晚风里轻轻晃动,散发着混杂的香气。
陈嬷嬷来检查,一件一件闻过,点点头:“还行,没串味。赶紧装箱,明早就要送走。”
四人开始装箱。侍卫的装一箱,宫女的装一箱,各宫主子的分开装。装到王昭仪那几件时,云舒特意把有字迹的那件塞在最底下。
刚装完,院门被推开了。
这次来的是吴太监。
他带着两个小太监,手里捧着个锦盒,一进院子就找陈嬷嬷:“陈嬷嬷,李公公让我送点东西来。”
陈嬷嬷迎上去:“吴公公有劳。”
吴太监打开锦盒,里面是几块上好的香料:龙涎香、沉香、还有一小包金贵的龙脑。
“李公公说了,”吴太监声音不大,但院子里的人都听得见,“这次春猎,皇上要带王昭仪同去。王昭仪的衣裳,得用最好的香料熏。这些,是李公公特意从私库里拿出来的,让你们给王昭仪的衣裳……重新熏一遍。”
重新熏?
云舒的心猛地一沉。
王昭仪的衣裳已经熏好了,为什么要重新熏?而且特意指定要用李公公送的香料?
是发现了那件有字迹的春衫,想借熏衣的机会毁掉痕迹?还是……想在香料里加别的东西?
“这……”陈嬷嬷犹豫,“衣裳已经装箱了,再拆开重熏,怕来不及……”
“来得及。”吴太监打断她,“现在熏,熏好了我亲自盯着装箱。李公公交代的事,可不能马虎。”
陈嬷嬷不敢再争,只好让人把王昭仪的衣裳重新拿出来。
云舒看着那几件鹅黄春衫,手在袖子里攥紧了。那件有字迹的就在里面,要是重新熏,蒸汽一蒸,字迹可能就彻底消失了。
她得想办法保住那件衣裳。
正想着,吴太监点了她的名:“阿忘,你手艺好,你来熏。”
云舒走上前,接过锦盒。龙涎香的味道浓烈扑鼻,沉香沉郁厚重,龙脑清凉刺鼻——都是好料,但混在一起,味道太冲,熏衣裳反而会掩盖布料本身的气味。
“奴婢这就熏。”她说。
她支起小锅,烧水,把香料放进去。蒸汽升起来,浓烈的香味弥漫开来,盖过了院子里其他衣裳的清淡香气。
吴太监站在锅边盯着,眼睛一眨不眨。
云舒把衣裳一件件挂上熏架,轮到那件有字迹的时,她手顿了顿,然后装作不小心,衣袖带倒了旁边的一碗水。
“哗啦——”
水泼在了那件春衫上,衣襟湿了一大片。
“哎呀!”云舒惊呼,“奴婢该死!”
吴太监的脸色沉了下来:“怎么这么不小心?!”
“奴婢手滑……”云舒慌忙拿起那件春衫,“这件湿了,不能熏了,得先晾干……”
“晾什么晾!”吴太监一把抢过衣裳,“湿了也得熏!挂上去!”
“可是湿着熏,料子会坏……”
“坏了也比误事强!”吴太监把衣裳扔回给她,“赶紧的!”
云舒没办法,只好把那件湿漉漉的春衫挂上熏架。蒸汽一熏,湿布料迅速升温,腋下那处字迹在高温湿气里,慢慢晕开,变得模糊。
她看着那渐渐消失的痕迹,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唯一一条直接的证据,没了。
但至少,这件衣裳保住了——湿着熏过,吴太监亲自盯着,以后就算出事,也怪不到她头上。
熏完衣裳,天已经全黑了。吴太监亲自装箱,封好,让人抬走。临走时,他看了云舒一眼,那眼神冷得像冰。
“阿忘姑娘,”他说,“手艺不错。以后……有的忙了。”
这话听着是夸,但云舒听出了里头的威胁。
她知道,从今天起,李公公对她的“关注”,只会多,不会少。
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。春杏累得瘫坐在石阶上,秋菊揉着发酸的腰,翠儿小声啜泣——她被吴太监吓着了。
云舒走到水井边,打了一桶水,洗手。冰凉的水刺得手生疼,但她洗得很用力,像是要洗掉什么脏东西。
陈嬷嬷走过来,站在她身边,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阿忘,你今晚……做得很好。”
云舒没说话。
“那件湿了的衣裳,”陈嬷嬷压低声音,“是你故意的吧?”
云舒抬起头。
陈嬷嬷看着她的眼睛:“我看出来了,你是想保住那件衣裳。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,但……你做得对。吴太监那香料,味道太冲,熏坏了衣裳,最后背锅的还是咱们浣衣局。”
云舒喉咙有点发紧:“嬷嬷不怪我自作主张?”
“怪什么,”陈嬷嬷叹了口气,“在这宫里,能活着就不容易。你想自保,我懂。”
她拍拍云舒的肩:“早点歇着吧,明天还有活。”
陈嬷嬷走了。
云舒站在院子里,看着满天的星子。春夜的风还有点凉,吹在身上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
她保住了那件衣裳,但失去了字迹。
她避开了吴太监的刁难,但引起了李公公更深的注意。
她在这浣衣局的根基,好像稳了一点——陈嬷嬷信她,春杏、秋菊、翠儿都听她的,连张嬷嬷这样的老人也愿意帮她。
但暗处的涌动,也越来越急。
小顺子盯着她,吴太监试探她,李公公敲打她。
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“七号旧物”的寻找者,那个手腕有红痣的人,那个要在三月初七东华门外接应马车的人……
所有线索像一张网,而她,就在网中央。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红肿未消,指节处又添了几道新裂口。
这双手,洗过衣裳,配过药,写过情报,也……泼过水。
接下来,这双手还要做什么?
她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,她得继续往前走。
哪怕前面是更深的黑暗,更急的暗流。
因为退一步,就是深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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