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潘奎回乡
明丽的晚霞照耀在郧水河上,两岸树木葱茏,稻谷一片金黄。潘奎沿汩汩流淌的郧水一路向前,心情无比激动。
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!郧水依旧,秋风如故,河西村变得怎样了呢?楚国强大了,村里人能吃饱饭了吧?记忆中的爷爷奶奶都已饿死,沉默寡言的叔叔婶婶还在吗?那瘦弱的堂弟,爱哭的堂妹,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呢?
他个子不高,壮实的身材,结实的肩膀上,扛着一袋食盐,背上挂着一个大包,黝黑的脸上已是汗水涔涔。走到郧水拐弯处,只见前面一棵高大的槐树,那绿荫掩映之下,就是熟悉的河西村啊!
他快步走入村庄,眼前的房屋还是土坯作墙,荆枝为壁,屋顶覆盖着茅草,还和原来一样啊!他的心凉了下来。村民见来了一个生人,纷纷出来打量。女人大都黄皮寡瘦,男人则奇形怪状,有瘸子、驼子、癞子、麻子。他惊讶难言,问一个驼背的老者道:“请问潘二叔可还住在村西?”
“你是奎崽?”那驼背老人盯着他看了半天,突然反问道。
“您是秋伯?”潘奎也一下认出他来:“秋伯一向壮实,为何驼背了?”
“看看,看看,这是奎崽呀!那年差点饿死,如今已长大了!”
众人一听,都围了上来,有人问道:“真是奎崽呀,这么多年,你去了哪里?”
“我和父亲去了齐国。”
“去了齐国?闻齐国穷,霸主都丢了。”
“还是楚国好,回来就好。”
“快去见你二叔,他不知会多高兴呢!”秋伯说道。
潘奎告别乡亲,凭记忆向村西走去,看见一间熟悉的茅房,见房门半掩,便推门进去,深情地喊道:“二叔!二叔可在?”
门小槛低的茅屋内,狭窄的正堂上方摆着一张祭台,祭台靠墙处安放着一排神龛,神龛上摆着爷爷奶奶的牌位。一张二十多年前的旧木案,仍摆在正堂。堂内再也没有别的东西。
这时,从里屋出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矮瘦的老人,满是皱纹的脸上,一双眼睛微微睁开,说道:“是谁来了?”
“二叔,我是奎儿,我回来了!”
“奎儿?奎儿?哦——是奎儿,你还活着,你爹爹呢?”
“我和爹都在齐国,大王命我回国炼铁,特来看看二叔。”他望了望里屋,问道:“婶娘何在?黑皮呢?黄毛呢?”
“奎儿!奎儿!是奎儿回来了!我可怜的黑儿啊——”
潘奎听到从里屋传来哭喊声,说道:“婶娘,婶娘,黑皮可还好?”
“你黑皮弟弟从军战死了!”二叔说完,无力地把头垂了下去。
一阵悲凉袭满潘奎的全身。就在这时,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,手提一篮稻谷走了进来,说道:“爹爹,今日有米吃了!”一见潘奎,一下怔住不动了。
“黄毛——”潘奎站了起来。
“这是你逃荒的奎哥,从齐国回来了!”父亲向她介绍道。
“奎哥——”黄毛惊喜地喊道。她满脸是汗,丝丝刘海沾在前额上,她的脸上是一片片黄色斑块,像退潮后晒干开裂的河泥。但那椭圆的脸形,明艳的大眼,又让人十分喜欢。她高兴得跳起转了两圈,说道:“太阳落山了,我去做饭!”
“他爹,你快进来,我去帮黄儿做饭。”屋里又传来婶娘的声音。潘奎觉得奇怪,婶娘为什么不出来?现在要出来,为何又要喊二叔进去呢?莫不是婶娘腿脚不便?
他想见婶娘,在堂内等了很久,却没看见,便走出看黄毛。只见她坐在门右土阶上的磨盘边,把篮里的谷子放到磨盘的孔里,右手握住磨柄,正在磨谷子。她有力的右手不断转动磨盘,左手均匀地放着谷子,谷子磨碎后,从一个出口滑进簸箕内。他问道:“这些谷子还是在后山野种的?”
黄毛点点头,说道:“后山的东坡向阳,雨水也多,今年长得好。”
“我在齐国时,见齐人都是耕种,无人野种,他们还用铁犁耕田呢!”
“看那郧水边,斗氏之人全用木犁耕种,又快又多!我家无牛无犁,不好耕种。”
“可野种谷子太少,何不也到郧水边挖一块田,用手种也好哇。”
“郧水边的好地都让斗氏之人占了,我们斗他们不过。”
“野种的谷子能吃几天?入冬后吃什么?”
“入冬后用糠米煮粥,还有地瓜。”黄毛似乎在安慰他。
她把谷子磨完,便端着簸箕走到前院,用力把谷米向上一抛,谷米扬在空中,她用力一吹,谷壳飘开,米却落在簸箕内。如此抛扬了几番,七成的谷壳吹走了,她便进屋,走进右边的耳房。婶娘正在那儿生火,他喊了一声:“婶娘!”
“奎儿呀,你回来就好了!可怜我那黑皮,再也回不来了!”
满头白发的婶娘眼泪一涌而出,不断往下流,渐渐染湿了衣襟。他看她那件葛布秋衣,似乎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件,只是到处缀满了补丁。
这时,黄毛把簸箕里的米倒进一个陶盆内,开始倒水淘米。淘了两次,又有不少谷壳淘走。便倒进一个长脚陶鬲中,鬲下的柴火已经燃烧起来了。婶娘仰面对他说道:“这里烟呛,你去堂屋吧。”
他回到堂屋,却不见了二叔,走到门外,只见黄毛正在洗菜。他走近一看,是一束芥菜。村里的蔬菜品种少,他从小就吃这种芥菜,但那辣味很不好受,便脱口说道:“还在吃芥菜?”
她回头笑道:“家里还存有一支菰菜,两个菜呢?”
他一下醒悟过来,说道:“我有盐,带了很多盐,正好可用!”
黄毛惊喜地叫道:“当真?”说完匆匆把菜洗完,跟他回到屋里。
潘奎打开麻袋,黄毛过来一看,天呐,一大袋白花花亮晶晶的盐,她从未见过这么多!忙喊道:“爹!娘!我们有盐了!”
“果真有盐?”婶娘从厨屋一下钻了出来,捧着盐笑道:“这下好了,你二叔有力气种田了!”
“快,拿来给我看看!”二叔竟然在里屋喊道。
二婶笑吟吟地捧着盐进到里屋,说道:“看看,又大又亮,多少年没见过了!”
“奎儿有出息啊,还有钱买盐,我们有靠了!”屋里传来二叔哽咽的声音。
饭菜都做好了,二叔从里屋出来,坐在一张凳上,黄毛让潘奎也坐下,自己便站着吃。
二叔用筷子夹起几片茭瓜放到潘奎的陶碗里,说道:“菰菜好吃,有盐就更好吃,你多吃点。”
“婶娘呢?叫婶娘一起吃吧!”潘奎说道。
二叔愣了一下,说道:“女人不上桌,你莫管。”
“不上桌也出来吃一点,婶娘也想吃有盐的菜呀。”
这下,父女俩人都不出声了。沉默了一阵,黄毛说道:“母亲与爹爹只有一条长裳,爹爹穿了,母亲就出不来了。”
潘奎恍然大悟,原来他们夫妻俩只有一件下衣!说道:“我在齐国之时,都传楚国富强,为何二老连长裳都穿不上?”
大家不知如何回答。二叔说道:“无妨,无妨,各乡大都如此。”潘奎无言起身,从背包中拿出一条长裳,对黄毛说道:“我带了两条,先给婶娘穿上,出来一起吃饭。”
黄毛无言进入里屋,给母亲穿好长裳,两人一齐出来,站着默默地吃饭。
可潘奎却时时被饭中的谷壳卡住喉咙。但他不敢声张,吐不出就强咽。他记得,过去每到秋天,他们总是先要把谷子收回后放在前坪让太阳晒干,然后用梿枷打下谷子,再放在麻石舂缸中,丨用木槌舂米。舂出的米也不会像磨盘磨得那么碎,舂完后还要精挑细选,一丝的谷壳都不会留下,只剩白花花的大米。可现在,反倒不如从前了。
他抬眼看他们,见他们的嘴舌不停嚅动,一片片谷壳从嘴里顺溜地滑出,吐到地上,又大口大口地扒饭。三人只偶尔吃一点菜,明显是让给他吃。可他们吃无菜之饭,似乎也津津有味。
吃完饭,潘奎拿出一包铜钱,说道:“这些钱给二叔,你们都制一身衣裳,再买一只猪崽,买几只鸡喂养。有猪就有油,菜里有盐有油,人就有力气,开几块田地,日子就能过好了。不能再靠野种了!”
婶娘一看,两眼睁得像灯笼一般,说道:“奎儿这么多钱,真是有出息了!有奎儿在,我们不会受穷了!”
“婶娘,我不能守在您身边。大王从齐国把我召回,叫我为楚国炼铁铸犁,我要到荆山去找矿炼铁。”
“大王召奎儿回国?奎儿是贵人了!”婶娘高兴地说道。
“你如何见到大王?是大王征战时遇见的吧?若不是我年老体弱,还要随大王征战!”二叔吃了盐,果然精神来了。
“还要征战?人都要死绝了!”婶娘想起儿子,愤怒起来。
“我非征战时见的大王,大王出巡齐国,到临淄街市买铁犁,正好碰上。”
“大王买铁犁?那才好!各人都种好自己的田,何必打仗呢?”
“你懂什么?如今世道,你不欺负别人,别人就要欺负你!不打仗,怎么称霸?”二叔鄙弃地对老婆说道。
“要我说,你不欺负别人,别人就不会欺负你,为何不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呢?”老婆也不服他。
“二婶说得对。齐国人就不喜欢打仗,他们的军队也不多,全国只有三万多兵将。齐桓公称霸,也不是靠打仗,他总是帮助别的国家,所以各国诸侯都甘心拥护他。”
“你不要护着这个婆娘!中原人都瞧不起我们楚人,不给他们一点颜色,他们怎知道我们的厉害!”
“你连衣裳都没得穿,还说给人厉害!真是人不知自丑!”
“你这臭婆娘,赶紧回里屋去!”二叔怒道。
“二叔且慢,黄毛年岁已大,可以婚嫁也!”
“我不嫁,就在家侍奉父母。”一直沉默地坐在门槛上的黄毛说完,把头低了下来。
潘奎望着他,不好多说。婶娘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四邻各村无有好的人家,只有南角村苏家有一子,年近三十,从军时左腿被宋军砍断,几次派人来提亲,可黄毛不应。”
“要我嫁个瘸子,死也不从!”
“虽是个肢体残疾人,却也是良善人家。父亲早亡,其母有病,儿子腿残回家,母亲痛在心里,现又娶不到儿媳,益发病重,也可怜啊!”婶娘也伤心起来。
“母亲只知别人可怜,不知可怜自己。若嫁一个瘸子,谁来种田,谁来担水?怎么照顾二老?”
“我二人还能活几天?你能嫁出,生儿养女就行了!再说,南角村离我百步之路,来去方便,不须担心。”
大家都沉默了。刚刚兴奋起来的二叔也不吭声。潘奎不好表态,心中感到无奈和悲凉;二叔一家,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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