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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六章 请柬


赤眉军走了。

但这并没有让庄园上空的阴霾散去哪怕半分。

因为粮仓真的快见底了。

“昨夜我又去盘点了一遍,”李易小心开口,“哪怕是把剩下的那一小堆麸皮,还有后勤队这几天在周围山上挖来的野菜全部算上,按照现在庄园里六百多张嘴的消耗速度...最多,还能撑七天。”

七天。

顾怀缓缓闭上了眼睛,脑海中迅速盘算着。

七天之内,如果还没有新的粮食进账,这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人心,这刚刚建立起秩序、让他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丝立足之地的庄园,就会在饥饿的驱使下瞬间崩塌。

人,在饿疯了的时候,是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,也不会记得什么救命之恩的。

他们会重新变成野兽,为了最后一口吃的,互相撕咬,直到同归于尽。

那种场景,顾怀在刚穿越过来的那几天里,已经在路边的死人堆里见过太多次了。

“如果我没猜错,七天之内陈识会送一批粮食过来,”顾怀开口道,“但绝不会多,仅仅能保证我们不饿死,同时又让我们无法脱离他的掌控,七天之后又是七天,长此以往,我们只能仰其鼻息,随他心意行事。”

“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要和赤眉军做交易了,”杨震说,“这种拴着脖子的感觉,真的难受。”

“但第一批货物和粗盐坯还在送来的路上,现在庆幸未免太早,”顾怀轻轻摇头,“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
他的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。

“少爷。”

福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,手里捏着一张烫金的大红请柬,那鲜艳的颜色在这灰扑扑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,甚至带着几分讽刺的喜庆。

“县衙刚才来人了,”福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压抑不住的喜色,“说是...说是县尊大人,请您赴宴。”

“赴宴?”

顾怀转过身,接过那张请柬。

那是一张制作极其考究的请柬,用的纸张是上好的洒金红纸,厚实而有质感,封面上用金粉描绘着盛开的桃花。

翻开,一行馆阁体映入眼帘,字迹圆润雍容,透着股太平盛世的闲适:

“春日迟迟,卉木萋萋。江陵风物,正如锦绣。特设春日诗会,邀顾生一叙,共赏春光。”

落款是:江陵陈识。

顾怀看着这行字,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。

“哈...锦绣风物?”

他随手将请柬扔在桌案上,发出一声轻响,“这时候,他还有心情开诗会?”

屋里的众人神态各异。

杨震眉头拧成了疙瘩,他看了一眼窗外那些还在为了生计奔波、满身泥泞的流民,语气中透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:“城外饿殍遍野,赤眉军虎视眈眈,这帮当官的...居然还有心思办什么诗会?”

一直紧绷着脸的李易凑过来看了一眼,神色变得有些古怪,他是个读书人,虽然现在落魄了,但骨子里对这一套并不陌生。

“公子,这是常事,”李易叹了口气,解释道,“越是乱世,这些身居高位者越是要粉饰太平,而且,这也是一种常态。”

他顿了顿,看着顾怀:“县尊这么做,大张旗鼓地送来请柬,应该是有意要将公子您引荐给江陵城的士绅名流,这是好事。”

“引荐或许有,但更多的,应该还是观察和控制。”

顾怀淡淡道:“他应该是想看看,我有没有察觉到他对庄子的提防打压,还想看看我在那种风花雪月的场合里,听不听话,他把我拉进那个圈子,不是为了让我融入,而是为了让我明白...即使我在城外风生水起,进了那个圈子,我依然只是他门下的一条走狗,一个只能仰仗他鼻息生存的书生。”

福伯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,但他听懂了“县令看重少爷”这一层意思。

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,眼中闪烁着一种单纯的、属于旧时代仆人的骄傲:“不管怎么说...少爷能得县令大人垂青,那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啊...以前老爷夫人在时,少爷您还什么都不懂,只知道读死书,如今...如今若是老爷在天有灵...”

说着,老人竟有些哽咽,那是发自肺腑的高兴。

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,能和官员坐在一起喝酒作诗,那就是天大的体面。

顾怀看着福伯那激动的样子,心中微微一酸,到了嘴边的冷嘲热讽终究是咽了回去。

“那...公子去吗?”李易问。

“去,为什么不去?”顾怀站起身,“咱们庄子缺粮,城里那些大户手里有的是粮,既然陈识把台子搭好了,我不去唱这出戏,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?”

......

次日,午后。

去江陵的路,并不远。

但这一路,却像是走过了两个世界。

顾怀骑着一匹瘦马,身后只跟了杨震一人。

他今日没有带那把从不离身的腰刀,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,低着头,充当马夫,牵着马缰。

原本是让杨震不必跟来,但杨震生怕他在城内出事,宁愿扮做马夫,也要亲眼看着他走出县衙。

马蹄踏在官道上,声响重复枯燥。

越靠近江陵城,那种令人窒息的死气就越发浓重。

路边的树木,树皮大多已经被剥光了,露出了惨白的树干。

而在那树下,蜷缩着一个个衣不蔽体的人形生物。

他们已经瘦得脱了相,眼窝深陷,肚子却因为吃了观音土而高高鼓起,呈现出一种诡异的、令人作呕的青紫色。

顾怀目不斜视,但他握着缰绳的手,指节却在微微发白。

这样的场景看再多次,也依旧习惯不了。

“你看。”

杨震的声音突然响起,指向一个方向。

顾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

在城墙脚下的一处背风的角落里,几个兵丁正拖着几具僵硬的尸体往一辆破板车上扔。

那些尸体都很小,像是孩子,胳膊细得像麻杆,随着兵丁粗暴的动作在空中晃荡。

而在不远处,一群流民正眼巴巴地盯着那辆板车,那种眼神...

不是哀悼,不是悲伤。

那是...食欲。

“别看了。”

顾怀猛地一夹马腹,强迫自己收回目光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
两人沉默地穿过城门。

一入城门,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,便混杂着尘土和馊水的味道,铺天盖地地扑面而来。

墙角下、屋檐边、阴沟旁,到处都蜷缩着衣衫褴褛的流民。

他们大多是之前逃难进城,却因为没钱没粮,又出不去城,被活活困死在这里的人。

他们像是被遗弃的垃圾,堆积在角落里。

顾怀看到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,头发蓬乱如草,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已没了声息、身体僵硬发紫的婴儿。

她双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嘴里无意识地咀嚼着一块不知从哪抠下来的、带着泥土的树皮。

那一丝丝绿色的汁液顺着她干裂、发黑的嘴角流下,在脏污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。

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怀里的孩子已经死了,还在轻轻地摇晃着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。

不远处,几个穿着皂衣的衙役正骂骂咧咧地呵斥着周围那些麻木的流民,手中的杀威棒随意挥舞。

这就是江陵。

这就是陈识请柬里口口声声称颂的“锦绣风物”。

顾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。

二十一世纪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,那个世界虽然也有不公,也有贫富差距,但何曾见过这等赤裸裸的、大规模的人间地狱?

一个人命如草芥、不如猪狗的时代。

直到他们来到了举办诗会的花园所在的街道。

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,将这里与外面隔绝开来。

花园门口,车水马龙。

雕饰精美的马车排成长龙,身着锦衣华服的豪商巨贾、羽扇纶巾的文人雅士,正互相寒暄着,满面春风地递上请柬。

空气中没有了尸臭和馊味,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脂粉香和酒肉香。

一座城,两个世界。

一边是地狱,一边是天堂。

顾怀翻身下马,将缰绳扔给杨震。
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虽然浆洗得干净,但布料粗糙依旧显得有些寒酸的青衫,又伸手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
“杨兄,你就在外面等我,找个地方歇歇脚。”

“小心点,”杨震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咱们庄子是缺粮,但也犯不着低声下气,更不用去求他们。”

“如果卑微一点求一求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,那我还真可以不要脸,”顾怀笑道,“但问题就在于越是去求,别人就越是看轻,这世道啊...”

说完,他整了整衣冠,挺直了脊梁,大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权力和富贵的花园大门。

......

一进县衙后花园,喧嚣声便如潮水般涌来,瞬间将人淹没。

假山流水,亭台楼阁,曲径通幽。

不得不说,陈识虽然是个在大事上没什么担当、只会明哲保身的官,但这品味确实是京城清流的底子,极尽雅致。

花园里布置得极为考究,桃红柳绿之间,轻纱曼舞,灯笼高挂。

丝竹之声悦耳动听,几名身姿曼妙、衣着清凉的舞姬正在水榭中央的舞台上翩翩起舞,长袖挥洒间,带起一阵阵令人迷醉的香风。

流水席沿着回廊铺开,一眼望不到头,桌上堆满了美酒佳肴,琳琅满目。

“那是谁?什么时候连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也能进诗会了?”

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远处响起。

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正端着酒杯,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怀。

为首一人,穿着一身蜀锦长袍,上面绣着金线,手里摇着把描金折扇,正是江陵城最大绸缎庄的少东家,王腾。

之前这王腾虽然家里有钱,但也就是个一般的富商之子,见了刘全那种敢贩私盐的狠角色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
如今刘全死了,张威倒了,陈识掌权,这些依附于官府的商贾们的腰杆子似乎又硬了起来。

“王公子不知道?此人名叫顾怀,最近可是有好些消息传了出来,”有人陪笑道,“说这位可是得了县尊大人的赏识,得以入县尊门下以师生相称,还有人说县尊大人可是看重这位学生得很呐,还允其在城外收纳流民招募团练--不过听人说,那也就是个破庄子罢了,上不得台面。”

“县尊大人的学生?”王腾怔了怔,随即眼中露出了一丝阴霾。

该死的陈识,自己这么巴结他,怎么不见他将自己收做学生,给一份前程,反而是这种泥腿子,居然能让他青眼相加?

他收起折扇,快步上前,拦住了顾怀,开口道:“顾公子?”

“你是?”

“在下王腾,久仰顾公子大名了,”王腾一拱手,“只是今日才得以一见,不过...”

“不过顾公子这身行头...”王腾上下打量着顾怀,目光在他那双洗得有些发白的布鞋上停留了片刻,又扫过那件并不合身的青衫,故作惊讶地掩住口鼻,夸张地说道,“怎么带着股土腥气?哎呀,这要是熏到了各位娇滴滴的姑娘可怎么好?”

周围几个富家子弟顿时发出一阵哄笑,眼神中满是戏弄。

另一个胖乎乎、满脸油光的公子哥挤眉弄眼地说道:“听说顾公子在城外招揽了几百个流民,整日里跟那些脏兮兮的泥腿子混在一起,又是种地又是挖坑的,同吃同住,身上能没味儿吗?”

“哎呀,那可真是难为顾公子了,”王腾夸张地叹了口气,摇着扇子,“放着好好的读书人不做,非要去当个工头,干些下等人的活计,不过也是,咱们这些人家里有产业,不用操心生计,只要读读书、作作诗就行了,顾公子看起来家境不怎么样,为了口饭吃,也是没办法的事嘛。大家要体谅,体谅。”

随着他们的高声议论,顾怀注意到无数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。

那是审视、好奇、轻蔑,以及毫不掩饰的排斥。

在座的,无不是江陵城的头面人物。

有身穿锦袍、大腹便便的豪商,手里转着玉扳指,满脸油光;有头戴方巾、敷粉熏香的文人雅士,摇着折扇,姿态风流;还有几位身着官服的佐贰官,正低声谈笑。

大概在他们眼里,顾怀就算如今得了县令青眼,也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、靠着巴结陈识上位的穷酸破落户?

顾怀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嘲讽,感受着那些揶揄的目光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既没有愤怒,也没有羞愧。

他只是觉得...无聊。

真的很无聊。

他在思考怎么在乱世里活下去,让庄子里的几百个人能吃上饭,考虑怎么在江陵官场与赤眉军之间的灰色地带挣扎求生,然而这群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,在对着他炫耀自己的羽毛有多光鲜,笼子有多舒适。

他们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黑,风有多大,也不知道那暴风雨随时可能将他们的笼子撕得粉碎。

“诸位慢慢聊,顾某还有事。”

顾怀懒得跟这群蠢货废话,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,转身便走。

在旁人看来,倒更像是落荒而逃。

于是笑声便越来越大,越来越明显,如果这真的是一场陈识将顾怀引荐给江陵上层的聚会,那么无疑顾怀已经把陈识的脸丢尽了。

可顾怀根本不在意这些。

他神色平静地穿过人群,找了张末席的位置上坐下。

他的目光,没有看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权贵,而是落在了面前的桌案上。

晶莹剔透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里,色泽金黄、外焦里嫩的烤乳猪散发着诱人的香气,精细的白面点心做成了各种花鸟鱼虫的形状,还有那一道道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、珍馐美味...

这一桌菜,哪怕只是剩下的残羹冷炙,若是扔到外面,恐怕都会引发一场流血的疯抢。

可在这里,它们只是摆设,是点缀,大多数人甚至连动都没动一筷子。

顾怀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。

不是因为馋,而是因为...这种极度的、毫无节制的浪费,在刚刚看过外面那些啃树皮、吃观音土的饿殍之后,产生了一种强烈的、几乎无法抑制的生理不适。

这里随便一道菜,哪怕是倒掉的泔水,都够外面那些流民,那对母子活上一个月!

顾怀看着那条鲈鱼,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城墙根下那几具晃荡的小小尸体。

那孩子的胳膊,还没这条鱼粗。

一阵强烈的荒谬感和恶心感涌上心头,让他几乎想要转身就走。

他可以为了活下去降低自己的道德底线,也可以理智甚至冷漠地思考并利用每一个人。

但他还没办法像眼前这些人一样,对一墙之隔的人间地狱视而不见。

他终究忍住了起身。

他只是静静地坐着,像是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,与这周遭的热闹喧嚣彻底割裂开来。

“你在看什么?”

一个清脆的声音,突然打破了顾怀周身的孤寂。

顾怀微微一怔,抬起头。

映入眼帘的,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。

少女约莫二八年华,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襦裙,外罩一件素白的披风,没有像其他贵女那样满头珠翠,只在发间插了一支简单的玉簪。

她的眼睛很亮,像是两丸浸在水银里的黑玉,透着一股子这园子里少有的灵气。

是那天在县衙后宅惊鸿一瞥的少女。

此刻,她正站在顾怀桌前,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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