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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章 来临


日头开始偏西了,在天边淌出大片大片昏黄且黏稠的光晕来。

春日的风里还带着点料峭的寒意,但赵四却觉得浑身燥热。

他赤着膀子,那件唯一的,破得像渔网一样的单衣被他随手挂在田埂的枯树枝上,随着风晃荡。

“呸!”

他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,重新握紧了那把新发下来的锄头,高高举起,然后重重落下。

锄头切入泥土的声音,沉闷,厚实,听在耳朵里,竟比之前镇上老爷办大寿时戏台上的锣鼓点还要悦耳几分。

随着锄头翻起,一股混杂着粪土与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,赵四深吸了一口气,也不嫌臭,反而贪婪地耸了耸鼻子。

那是孙主管--就是那个原本也是佃户的孙老汉--带着人搞出来的新肥。

就在几天前,这土里还没有这么多肥料,那时的赵四也还是个只知道缩在墙根下等死的流民。

那时候这些土就是用来埋人的,但这几天,看着那一车车肥料被撒进地里,看着这原本板结贫瘠的黄土慢慢变了颜色,他忽然觉得,这土里是有命的。

“好土啊...”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,蹲下身,抓起一把土,用力一攥,土从指缝里溢出来,松软,湿润。

这可不是给地主老爷干活。

那位年轻的公子说了,这地里长出来的每一粒粮食,都是以后大伙的口粮。

等到秋收,等到粮食有了收成,到时候就不愁吃了,每天也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两顿粥--而是可以敞开吃个够!

一想到“敞开吃”这三个字,赵四就觉得自己腰眼子里那股子酸劲儿全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怎么使也使不完的力气。

多种一点,再多一点!等到下一个秋天,这漫山遍野的粮食就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色!

“赵四!歇会儿吧!日头都要下山了!”

不远处,同组的汉子直起腰,冲他吆喝。

“再翻两垄!这两垄弄完,明儿就能撒种了!”赵四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,锄头挥得更快了。

直到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远处的山峦吞没,庄园里响起了钟声,赵四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工。

他扛起锄头,拎着那件破衣裳,跟在稀稀拉拉回庄的人群后面。

夕阳下的庄园,又重新出现在眼前。

那个巨大的、怪模怪样的轮子虽然还没完工,但巨大的骨架已经成了老远就能看到的标志,河滩上连绵的土坑--不对,应该是盐池已经注了水,开始泛着粼粼波光,像是地上长出来的镜子。

庄子门口,登记领粥的队伍依旧排得很长,那是听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新流民。

赵四看了一眼那些面黄肌瘦、眼神惊恐的新人,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。

他已经不像这些人一样,是在乱世里等死的流民了...他现在可是农耕队的正式庄民,手里那是握着带公子印信的竹筹的!

“听说了吗?咱们庄子好像是人满了,接下来就不怎么招流民了!”

“真的假的?还好咱们来的早哇!要不然也得跟庄子外那些人一样,找不到活路。”

“骗你干啥?咱们老爷...不对,咱们公子是心善,但也不能养太多人吧?庄子现在都几百口了,每天那得吃多少粮食啊。”

“那还是人少些好,免得咱们得口粮也没了。”

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身旁几个汉子的议论声钻进耳朵里,赵四怔了怔,看着庄外那依然不断从官道上涌来的流民,扶老携幼,衣不蔽体,想着进庄子找口吃的...

他想起了之前的自己,如果再晚来两天,自己是不是也...

他莫名生出一种叫“怜悯”的情绪,但在乱世里这种情绪明显尤为多余,最后只能摇了摇头,不去想这些。

就在他准备迈步跨过庄园的大门时,眼角的余光,忽然瞥见了那座横跨河流的木桥上,走过来一行人。

起初他没在意,只当又是哪儿逃难来的流民。

但很快,他的脚步停住了。

那伙人不多,一二十个,走得很快,一股子聚在一起的煞气,隔着老远都能让人汗毛倒竖。

更重要的是,借着最后一丝昏暗的天光,赵四看清了他们的脸。

那是被特意涂抹过的、如同鲜血一般刺眼的...

眉毛。

“哐当!”

赵四肩膀上的锄头,重重地砸在了地上。

那点因为种田、因为来得早而生出的满足和庆幸,在这一瞬间,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,只剩下彻骨的寒意。

他的瞳孔剧烈收缩,呼吸变得急促,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。

他记得这抹红色。

半年前,就是这样一群眉毛涂得血红的人,冲进了他的村子。

他们高喊着替天行道,然后一刀砍下了里正的脑袋,紧接着,便是无休止的抢掠、奸淫和杀戮。

他那刚满周岁的儿子,被一个红眉毛的汉子像摔死一只鸡一样,狠狠摔在磨盘上...

“赤...赤眉...”

赵四的牙齿在打颤,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,让他双腿发软,甚至忘记了逃跑。

为什么?

为什么我都逃到这儿了?我都以为能活下去了?为什么这群恶鬼还要追过来?!

不是说他们是义军吗?不是说他们杀官济民吗?

可为什么我看到的只有血?

“那是啥?”旁边不知情的汉子还在疑惑地张望,“那一伙人咋看着不像好人?”

赵四猛地回过神来,他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:

“跑!!跑啊!!”

“是赤眉军!!赤眉军来了!!”

这一嗓子让所有人都怔住了。

还在排队等着登记,亦或者苦苦哀求的流民们尖叫着散开,人们哭喊着涌向庄门,仿佛身后追着一群恶鬼。

“都别乱!!”

一声暴喝响起。

负责警戒的杨震提着刀,几步冲上了高处,他那杀气腾腾的眼神扫过混乱的人群,又看向远处那一行人。

“护庄队!上墙!!”

“关庄门!!”

......

“直娘贼,那群两脚羊在叫唤个啥?”

铁牛扛着板斧,有些不爽地掏了掏耳朵。

“看来,咱们的名声确实不太好听。”中年文士淡淡地说道,语气里听不出是自嘲还是冷漠。

“名声算什么,那玩意儿能当饭吃?”铁牛从鼻子里挤出个喷嚏,贪婪地吸了吸鼻子,“俺闻到了!是肉味!还有娘们的味道!”

“闭嘴。”

文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:“铁牛,把你的脾气收一收,既然要先谈,就别动刀子,咱们只有二十个人,别在阴沟里翻了船。”

“谈个鸟啊,军师,”铁牛不屑地啐了一口,“你想了半天就想出来这么个主意?依俺看,再叫些人过来,冲进去,男的杀光,女的留下,东西全是咱们的,还用得着劳什子谈?”

文士没有再理会这个满脑子只有烧杀劫掠的莽夫。

他驱马向前走了几步,比起刚才的远观,在这个距离,他能更清晰地观察这座庄园。

作为赤眉军这一路人马的智囊,他读过书,也见过世面,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庄外那些惊慌失措的流民身上,而是落在了那些更深层、更本质的东西上。

他看到了那条环绕庄园的河流。

河道显然被修整过,河岸被铲成了陡峭的斜坡,如果不填平,马匹根本冲不过去,人若是强行攀爬,那就是活靶子。

这甚至像是一道天然的护城河。

他还看到了那座立在河边、虽然还没完工但气势惊人的巨大水车。

那复杂的结构,那巨大的轮辐,绝不是乡野村夫能造出来的东西。

这说明庄子里有能人,有懂得墨家机关术的匠人。

他还看到了远处那片连绵的、规整得像棋盘一样的盐池。

虽然不知道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,但那种规模,那种布局,显然不是一群在乱世活不下去的人能搞出来的。

更让他警惕的,是庄子的反应。

虽然外面的流民在尖叫、在奔逃,但在那高大的围墙之上,在那些望楼和箭垛之后,他并没有看到慌乱。

“当!当!当!”

急促的铜锣声响起,随着锣声,围墙上的人影开始快速移动,他看到了探出的人影,看到了长矛的丛林,那些青壮--不,应该说是守卫--动作干练,满脸警惕。

“有点意思...”文士眯起了狭长的眼睛,“外乱内稳,令行禁止,这可不像是一般的土财主。”

他回想起在江陵城里打听到的消息。

***这个庄子的主人有过合作...据说是县令陈识的学生...雪花盐是这里产出来的,如今还在大规模招纳流民...

像不像义军里,那些有头有脸的头目起兵前的模样?

如果只是一个破庄,些许流民,还有大腹便便的地主老财,那依着铁牛,屠了也就屠了。

但如果是一个有能力、有本事,甚至还能产盐,有组织能力的主家,说不定他还能为大帅,为这一支赤眉军,找来新的成员?

先谈一谈,总比打有利益得多啊...

“点起火把,把咱们的旗号亮出来。”

一行人,就这样大摇大摆地,朝着那扇紧闭的庄门走去。

......

庄园,围墙之上。

风有些大,吹得顾怀身上的儒衫猎猎作响。

他站在最高处的箭楼旁,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那群正在逼近的不速之客。

虽然他不止一次设想过与赤眉军的遭遇,虽然他在心里已经演练过无数遍应对的方案,但当这群真正代表着乱世毁灭力量的“蝗虫”出现在眼前时,那种扑面而来的血腥压迫感,还是让他感到了一阵窒息。

果然,荆襄地区是赤眉军的主要活动区域,避不开。

这些人,不是刘全那种阴沟里的老鼠,也不是之前那些饿疯了的流寇。

这是真正杀过人、屠过城、见过尸山血海的军队。

哪怕只有二十个人,但他们所代表的身份,所凝聚在一起的煞气,也隔着几百步刺得人眼睛生疼。

“杨兄,”顾怀转头看向身旁,“你怎么想?”

杨震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,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远处那一行人,手中的强弓已经上弦。

“应该不是赤眉军的溃兵。”

杨震给出了评价:“有马,而且有旗号,令行禁止,尤其是那个领头的黑大汉,那两把板斧起码八十斤,一般人提都提不起来。”

顾怀沉默片刻:“所以,咱们惹不起?”

“凭现在的护庄队,借助地利,或许能把他们全留在这里,但是,杀了这二十个,后面会有两百个,两千个。”

杨震说道:“没错,咱们确实惹不起这帮畜生。”

“听起来杨兄你对赤眉军有很深的成见。”

杨震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厌恶。

“当然,他们是叛贼!是流寇!是一帮没有道德、不被王法约束的畜生!你听听刚才那个流民的惨叫,这一路走来,他们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百姓!”

“来江陵之前,我在北边见过他们,他们所过之处,寸草不生,他们吃光了百姓的粮食,然后吃耕牛,耕牛吃完了...他们就吃人!”

“他们裹挟流民,逼良为娼,把人当成两脚羊赶在阵前消耗官兵的箭矢...”

“现在,这群畜生就在咱们庄子门口。”

“只要你一句话,”杨震猛地转头看向顾怀,“我带人冲出去,拼了这条命,也要把他们的头砍下来!”

顾怀沉默了。

他看着杨震,又看了看墙下那些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流民。

他知道杨震说的是真的。

乱世之中,所谓的“义军”,在起事之初或许还有几分活不下去的无奈,但随着战火蔓延,秩序崩坏,他们中的绝大多数,早已沦为了比官兵更可怕的强盗、野兽。

但是...

“杀了之后呢?”

顾怀反问。

“你也说了,杀着二十个人简单,但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几千大军来踏平这里!那时候,这庄子里那六百多号人,谁能活?”

“我们是官府承认的团练!”杨震皱眉,“我们可以向江陵求援!那个陈识虽然是个懦夫,但他也不敢看着赤眉军在城外胡作非为吧?”

“求援?”顾怀冷冷一笑,“杨兄,你太天真了,你信不信,只要我们这里一打起来,陈识做的第一件事,绝对不是派兵救援,而是下令关死江陵的城门?”

“我们没有援军。”

“我们只有自己。”

“现在这些人还没动刀子,就说明有事想和咱们谈,咱们承担不起拼命的代价,也就只能看看对方想要什么。”

杨震的手微微一抖,那张拉满的弓轻轻晃动。

他知道顾怀说的是对的。

但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。

他是兵,虽然是逃兵,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守土安民的边军,让他眼睁睁看着顾怀去和这群杀人如麻的畜生接触,这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
但他能为自己的个人喜怒,而连累身旁的顾怀,身后的庄子,惹上绝不可能抗衡的赤眉军么?

“杨兄,你忠于朝廷吗?”顾怀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
杨震一愣,随即怒道:“如今这世道,朝廷还有什么值得忠的?我只求问心无愧!”

“那就对了,”顾怀整理了一下衣襟,“既然不忠于朝廷,那就不必背负那些所谓的‘大义’。”

“我要做的,不是当忠臣孝子,也不是当道德圣人。”

顾怀转过身,看向墙下那成片的流民,看向那些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妇孺。

“我要做的,只是带着这些人,活下去。”

“只要能活下去,外面的人是朝廷的官兵,还是起义军的士卒,对我来说,没有区别。”

“只要能走出一条新路来...哪怕是和他们做交易,我也在所不惜。”

“我希望你也能想明白这一点--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。”

说完,顾怀不再看杨震,径直走到墙垛边。

火光映照下,他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孤独。

他探出身子,看向那个在庄外停下脚步,没有喊话,只是静静等待的文士。

两人的目光,在半空中碰撞。

一个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的狡诈军师。

一个是在乱世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年轻庄主。

文士摇着折扇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

顾怀面无表情,眼神深邃如渊。

“开门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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