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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远见


江陵的雨季仍然没有过去。

雨水顺着那些青黑色的飞檐翘角滴落,汇入长满青苔的石板缝隙,将连日来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躁动、血腥与奢靡的脂粉气,一并冲刷进了污浊的阴沟里。

天色刚蒙蒙亮,城东那座占据了半条长街、曾经象征着江陵财富巅峰的王家大宅前,就已经围满了人。

若是放在往日,敢在王家门口这般探头探脑,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拿着哨棒打断了腿。

但今日不同,那两扇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紧紧闭着,门口不再是趾高气扬的豪奴,而是两排身着皂衣、手持水火棍的衙役。

还有那两张交叉贴在门缝上、墨迹淋漓的封条。

“真封了啊...”

人群中有人低声感叹,语气里既有幸灾乐祸,也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:“昨儿个还是在江陵呼风唤雨的有钱人,今儿个就破了家?”

“听说是陈县令亲自下的令,罪名是‘囤积居奇,勾结乱党,扰乱市价’。”

“嘿,什么囤积居奇,还不是墙倒众人推?不过王家平日里确实太狂了,这下好了,报应不爽。”

议论声嗡嗡作响,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围着一块即将腐烂的肥肉打转。

而在人群的外围,一处不起眼的茶摊上,修长的手指放下茶杯,茶水映出了顾怀那张平静得有些冷漠的脸。

他看着那两张封条,看着那些衙役像搬家一样,一箱箱地往外抬东西--那是王家的库存,是要充公入库,或者更直白点说,是要落入陈识口袋里的好处。

“公子,咱们真的不去分一杯羹?”

一旁的李易压低了声音,目光扫过那些沉甸甸的箱子,眉头微皱,“王家倒了,这可是咱们一手促成的,可好处怎么都落进了县令的口袋?”

“好处?”

顾怀轻轻摇头,淡淡地笑了笑,“之所以这些天陈识没有站出来替王家撑腰,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,他反应不过来而已,而现在王家一倒,平衡打破,如果我妄图把一切都拿到自己手里,只会让他生起更深的忌惮。”

“有些好处,是不能拿的。”

“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一场?”

“怎么会是白忙活?”顾怀看向他,笑道,“王家倒了,那原本被他们垄断的丝绸市场,不就彻底空出来了吗?”

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被翻阅得有些起毛边的江陵地图,手指在城西的一片区域点了点。

“王家最大的资产不是那些金银珠宝,而是他们对市场的控制权,现在王家倒了,原本依附于王家的那些中小布行、染坊、织户,就会拼命寻找出路。”

“陈识只要钱,他不懂生意,也不屑于懂,他会把王家的铺面拿出来拍卖,或者是低价处理给那些听话的商贾,而这,才是我们的机会。”

他淡淡开口:“所以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以我和他之前的默契...王家那几处位置最好的布行铺面,过不了两天便会送到我的手上。”

李易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。

你们--还真是一对诡异的先生和学生啊...

喝尽残茶,顾怀站起身子,没有再去看王家的方向,开口道:“从今往后,江陵的丝绸生意,就算不完全被我们垄断,规矩也得由我们来定。”

“能拿到这份利益,已经足够了。”

李易听懂了--瓜分王家遗产的过程不好伸手,但公子并没有吃亏,甚至可以说,他拿走的,是王家尸体上最值钱的东西。

“走吧,回庄子。”

顾怀闭上了眼睛,掩去了眼底的一丝疲惫,“还差一点事情,才能给这件事彻底收尾。”

......

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,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,驶出了城门。

城外的空气比城内要清新许多,庄园已经遥遥在望,那巨大的水车在晨雾中缓缓转动,为每个想要回到庄园的人指明着方向。

庄园的大门没有打开,只有几个负责守夜的护庄队员正缩在望楼上打着哈欠。

顾怀突然勒住了缰绳。

他看向桥头的方向,在那泥地里,跪着一个人。

那人浑身是血,身上的青布直裰被雨水和血水浸透,紧紧地贴在身上。

他的头发散乱,脸上糊满了泥浆和干涸的血痂,几乎看不清面容。

但他跪得笔直。

在他的身旁,放着一个沾满了泥土的包袱,而在他的右手边,插着一把卷了刃的钢刀。

听到马蹄声,那人缓缓抬起头。

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。

布满了血丝,疲惫到了极点,却又亮得惊人,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颓废、赌徒的疯狂,也没有了复仇前的焦虑。

只剩下一种大仇得报后的坦荡,以及...一种仿佛被掏空了灵魂般的空虚。

沈明远。

顾怀翻身下马,踩着泥水走到他的面前。

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的沈家大少爷,这个被他从烂泥里拉出来,又被他亲手推向复仇深渊的男人。

沈明远看着顾怀走近,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笑,但牵动了脸上的伤口,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。

“公...公子。”

他的声音很沙哑。

“我...回来了。”

顾怀的目光落在那把卷刃的钢刀上,又看了看沈明远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:“王腾死了?”

“死了。”

沈明远点了点头,语气平静,“我追上了他,他想跑,但我没让他跑掉,我砍了他十七刀,每一刀,都是替我爹,替我娘,替沈家七十三口人砍的。”

“最后一刀,我割了他的喉咙,我看着他的血流干,看着他在泥地里抽搐,看着他像条狗一样求我。”

说到这里,沈明远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,那股深藏在骨子里的戾气一闪而逝,随即又归于死寂。

“大仇...得报。”

他低下头,双手撑着地面,那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执念,如今执念消散,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脊梁。

他曾经想靠上赌桌来翻身,也想过跳护城河一了百了,他怎么也没有想到,居然会是通过这种方式,亲手完成了他的复仇。

“做得干净吗?”顾怀问。

“没有人注意到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顾怀点了点头,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,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赞赏。

在这个乱世,人的死去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,给沈明远复仇的力量,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念头通达。

“接下来,你打算怎么办?”顾怀问,“仇报了,你是想拿一笔钱远走高飞,还是...”

“我不走。”

沈明远猛地抬起头,打断了顾怀的话,他挣扎着,用膝盖在泥地里挪动了两步,正对着顾怀,然后重重地叩首下去。

“砰!”

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。

“公子救我性命,授我复仇之法,此恩此德,沈明远万死难报!”

他抬起头,眼神中燃烧着一种新的火焰--那是一种找到了新主人的野犬般的忠诚与狂热。

“从今往后,世上再无沈家少东家,只有顾公子的掌柜!”

“王家虽然倒了,但生意场还在!公子志在天下,不屑于这些铜臭俗务,但公子要做大事,就离不开钱!”

沈明远指了指自己,沉声道:“这生意场上的脏活累活,见不得光的手段,尔虞我诈的勾当...公子尽管交给我!”

“我沈明远这条命是公子给的,若是有一天能替公子去死,那便是我的荣幸!”

顾怀看着他,许久没有说话。

他在思考。

他需要沈明远吗?

可以需要,也可以不需要。

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烂赌鬼适合推到台前。

但沈明远没有再去赌过,他演得很好,虽然没骗过王家那只老狐狸,但至少骗过了王腾。

而且,正如沈明远所说,庄子的发展离不开商业。

那场拍卖会短暂地解决了粮食危机,让顾怀意识到,仅仅依靠和官府的合作,或者是和起义军的走私,都是不稳定的。

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商业版图,需要把触角伸向更远的地方。

李易虽然忠诚,也有才华,但他毕竟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有着太多的道德束缚和规矩。

让他去管理内政、教化流民,那是最好不过。

但若是让他去跟那些奸商博弈,去干那些囤积居奇、低买高卖、甚至更加阴暗的勾当...他做不来,也狠不下心。

福伯视自己为至亲,在顾家兢兢业业当了几十年的家仆,逃难时最后一口吃的都要留给自己。

但他不会做生意。

而沈明远不一样。

出身商贾世家,经历过大起大落,心性已经被仇恨和鲜血淬炼得足够坚硬,他懂生意,更懂人性,而且现在...他无处可去,只能依附于自己。

虽然不是唯一的人选,但确实是很好的人选。

而在顾怀沉默思索的时候,地上的沈明远也在等待着那个会决定他余生的答案。

他不敢抬头,更不敢直视顾怀的眼睛,他知道自己曾经那么狼狈,那么落魄,何德何能说出那种想要追随公子前行的话?

公子是谁?

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。

盘踞江陵几十年的王家,那个让自己恨之入骨却又没有任何办法的王家,就只是因为公子想要做生意,便那么轻易地...家破人亡。

甚至于,如果不是公子,他现在已经沉在了江陵的护城河底,腐烂得只剩下白骨了。

他有资格吗?

公子会同意吗?

他如此煎熬而又如此期待地等待着。

“起来吧。”

不知道过了多久,顾怀伸出手,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伸手去扶这个曾经被他视作棋子的男人。

沈明远愣了一下,看着那只白净修长的手,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垢的手,有些迟疑和自惭形秽。

“我不嫌你脏,”顾怀淡淡道,“但你如果再去赌一次,我会亲自把你的手砍下来。”

沈明远浑身一震,红了眼眶,他颤抖着伸出手,紧紧握住了顾怀的手,借力站了起来。

“看来从今以后,你就是我的大掌柜了。”顾怀说。

......

工坊。

这里是庄园的禁地,除了顾怀特许的人,连护庄队都只能在外围警戒。

还没走进去,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嘈杂声响。

那种声音很奇怪,不像是铁匠铺的叮当声,也不像是木匠坊的锯木声。

而是一种沉闷的、连续不断的撞击声和摩擦声,夹杂着木头断裂的脆响,以及...人的咒骂和喘息。

“咯吱--砰!”

一声巨响,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断了。

顾怀和李易推门而入。

一股混合着桐油、木屑、汗臭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
昏暗的工棚里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,二十几架奇形怪状的机器,挤在狭小的空间里。

这就是顾怀之前画出图纸,老何没日没夜带人赶制出来的“魔改版”纺纱机。

它们并不精致,甚至可以说是丑陋。

粗大的原木框架上布满了补丁和铁箍,裸露的齿轮咬合处渗出黑色的油污,连接纱锭的并不是精细的皮带,而是早已磨得起毛的粗麻绳和牛筋。

在顾怀的设想中,这应该是工业革命的曙光,是效率提升十六倍的神器,是源源不断吐出丝绸的流水线。

只可惜现实和他想象之间的差距有些大。

此刻,这二十几台纺织机,大半都已经停摆。

有的飞轮歪斜,有的连杆断裂,有的皮带崩断甩在一边。

只有一半不到还在勉强运转,但也发出令人牙酸的**声,仿佛随时都会散架。

工棚里,十几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围着这些纺织机忙碌。

他们不是织娘。

原本顾怀是想让妇孺来操作这种纺织机,然而这种强行用木料和土铁拼凑出来的原始机械,摩擦力大得惊人,每一次踩下踏板,每一次转动轮盘,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体力。

女人们根本踩不动。

所以,这里全是庄子里最强壮的流民。

他们轮班倒,两个人伺候一台纺织机,一个负责像牲口一样疯狂踩动踏板提供动力,另一个满头大汗地盯着那些飞速旋转却极其不稳定的纱锭,稍有断线就要立刻接上。

而在工坊的最深处,一个瘸着腿的身影正趴在一台刚刚停摆的纺织机下,费力地掏弄着什么。

听到声音,老何费力地钻了出来,这位庄子里的首席匠人,此刻狼狈得像个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苦力。

他脸上全是灰尘,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,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伤口。

老何看见顾怀,咧嘴想笑,却牵动了嘴角的燎泡,疼得嘶了一声。

他指了指身后那台彻底停摆的纺织机,又摊开双手,无奈地苦笑了一下。

然后,他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。

他先是用两根手指模仿齿轮咬合,然后猛地分开,那是崩齿了;接着他又指了指那根粗大的主轴,做了一个弯曲的手势,那是木料受力过大变形了;最后,他指了指地上那一堆断裂的纱锭,摇了摇头。

顾怀看懂了。

“撑不住了,是吗?”顾怀轻声问道。

老何点了点头,眼神里满是不甘。

匠人都喜欢追求完美,但顾怀没有给他改进的机会。

这些日子,为了配合顾怀的计划,为了源源不断地吐出那些廉价的布匹去冲击王家,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压榨这些纺织机的极限。

坏了就修,修不好就拆东墙补西墙,实在不行就硬捆。

十台转,五台修,五台废。

这就是这大半个月来工坊的常态。

顾怀沉默了。

这就是基础工业缺失带来的恶果。

珍妮机虽然是木质结构为主,但那是建立在西方当时已经有了一定机械加工基础之上的,而在这里...

木头是山上砍的,虽然经过了烘干,但强度不一,受力稍微不均匀就会变形、开裂。

齿轮是手工凿出来的,精度根本无法保证,咬合时摩擦力巨大,不仅费力,而且极易崩齿。

传动用的皮带是牛皮条缝制的,稍微受热就会变长打滑,导致纱锭转速不稳,纺出来的纱粗细不一,甚至直接断头。

至于那些铁质的纱锭和连接件,都是老何带着徒弟用土法炉子敲打出来的,重心不稳,高速旋转时会产生剧烈的震动,这种震动对于全木结构的机身来说,简直就是慢性的拆解。

这不是成熟的工业机器。

这就是用超越时代的图纸,加上一群手艺精湛的匠人,用最落后的材料,强行催生出的怪胎。

所以,虽然纺织的效率提高了很多,但维护成本,人力消耗,也让产能被加上了重重限制。

是的,这就是真相。

打败王家的,并不是什么优雅的工业美学,而是老何带着徒弟们日夜不休的抢修,是流民们透支体力的死扛,是用人力、废料和血汗,硬生生堆出来的产量。

“辛苦了。”

顾怀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,递给老何,“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,王家已经倒了。”

老何愣了一下,接过帕子,胡乱擦了把脸,然后激动地比划起来。

赢了?

那个垄断江陵丝织业,不可一世的王家,真的被这些丑陋的木头疙瘩给斗倒了?

顾怀点了点头,肯定了他的疑问。

老何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
他是个木匠,不懂什么商战,也不懂什么博弈。

但他做出来的东西,居然真的让公子赢过了王家,这种从心底涌上来的自豪感,瞬间冲淡了身体的疲惫。

“当然,光有机器还不够,”一直跟在顾怀身后的李易,此时看着这满地狼藉,也不禁感慨万千,“若不是有源源不断的生丝运进来,哪怕这些纺织机转出火星子来,也织不出半寸布。”

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,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这半个月来每一笔生丝的来源。

“公子,王家怕是到死都没想明白,咱们的丝到底是哪儿来的。”

李易翻开账册,指着上面那些陌生的名字:

“他们以为封锁了桑园,打断了几个带头卖丝的汉子的腿,就能让咱们没有生丝的来源。”

“可他们忘了,这江陵城里,恨他们的人,不止咱们一家。”

是的,王家在江陵一家独大太久了。

商场上,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虾米,王家就是那条最大的鱼,这么多年来,不知道吞并了多少中小商户,挤垮了多少同行。

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商贾,表面上对王家唯唯诺诺,甚至还得仰仗王家的鼻息过活,但心里那股恨意,早就如同干柴,只差一把火。

顾怀就是那把火。

而沈明远,就是那个举着火把的人。

他用高价收着被压榨的桑农们的丝,用之前沈家的门路联络着那些被王家压迫得喘不过气的商贾。

所以,白天那些商贾是王家忠实的跟班,夜里,他们就把自家囤积的、甚至是从外地偷偷运来的生丝,一点一点地送到庄子的后门。

这些加起来,才让这大半个月的商战能成功打到现在。

王家终究还是输在太傲慢,如果那头老狐狸还像几年或者十几年前那样谨慎小心,而不是以为靠体量就能逼顾怀退场,也许王家一时半会儿还真倒不了。

“阿巴!阿巴阿巴!”

老何突然激动地叫了起来。

他顾不上手上的伤,冲到顾怀面前,把那个崩了齿的木质齿轮扔在地上,然后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。

他指了指旁边堆着的几块铁锭,又指了指那些机器,然后做了一个锻打的动作,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,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。

顾怀看懂了他的意思:“你在说,既然商战打完了,你想花时间改进这些纺织机?”

老何拼命点头。

他随手捡起一块木炭,在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。

虽然画得潦草,但依然能看出他的意图。

他要把木质齿轮换成铁的!

他要加固主轴,要改进传动结构,甚至...他画出了更多的纱锭!从原来的十八个,变成三十个!四十个!

“阿巴!”

老何指着那张图,又指了指江陵城的方向,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。

他的意思很明显:

只要给他时间,给他足够的铁,他就能造出更耐用、更厉害的机器!

现在的机器太需要维护和人力,才能维持效率,但他可以试着把它变成真正的神器!

到时候,成本会更低,织出来的布匹还能更多!

到时候,这种布不仅能卖遍江陵,还能卖遍荆襄,甚至卖遍全天下!

这是一幅多么宏伟、多么诱人的蓝图啊!

老何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,那是一种创造者的梦想,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。

李易也被这描绘的前景弄得热血沸腾,忍不住看向顾怀:“公子,老何说得...有道理!这种纺织机如果改进,多造一些,这天下的丝织...”

他们热切地看着顾怀,等着公子点头,等着公子再次挥手,说这件事一定可行。

然而。

顾怀看着地上的图画,他的脸色,在工坊昏暗的火光下,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。

眼神,也慢慢地冷了下来。

“不行。”

老何愣住了,比划的手势僵在半空。

他呆呆地看着顾怀,看着那张草图,眼中充满了不解、委屈。

为什么?

明明可以做得更好,明明可以赚更多的钱,为什么不让做?

李易也愣住了:“公子?这是为何?这可是能与盐利争锋的收益啊!”

“我说,不行。”

顾怀的声音又严厉了几分。

他转过身,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劳作的流民,扫过这个充满原始工业气息的工棚。

“维持现在的规模,这二十台,坏了修,修不好就拆了当零件。”

“绝不许再造新的,更不许扩大规模!”

“还有...”顾怀盯着老何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把你脑子里的那些改进想法,还有之前的所有图纸,全部销毁!”

“谁若是敢把这机器的构造泄露出去半分...格杀勿论!”

这几乎是顾怀第一次对自己的心腹班底发出如此严厉的死命令。

李易和老何都被吓到了。

“公子...这到底是为什么?”李易实在想不通,“咱们明明有这样的利器,为什么不用?”

顾怀沉默了许久。

他走到工棚门口,看着外面那片广阔的田野。

正值春耕,田野里到处都是劳作的庄民。

也有一些做完了事的妇人,正坐在田埂边,或者是自家的窝棚前,手里摇着那古老的、吱呀作响的纺车,以此来换取一点微薄的家用,贴补生计。

那是江陵城周边,乃至整个大乾王朝,千百年来最常见的景象。

男耕女织。

顾怀背对着老何与李易,声音有些飘忽:“你们知道,如果这机器真的改进了,真的推广开来,意味着什么吗?”

李易下意识回答:“意味着大乾的丝织业会彻底推倒重建,意味着拥有这种纺织机的人可以挣很多很多钱,也意味着...布会很便宜,所有人都穿得起。”

“是啊,布会变得很便宜,便宜到...连养蚕种桑麻的成本都快覆盖不了。”

顾怀转过身,看着他们,眼神冷得让人心悸:

“效率提升十六倍,甚至更多,意味着同样的时间,纺织机可以产出传统纺织方式几十倍的纱和布。”

“到时候,便宜的布会像洪水一样涌入市场,布的价格会雪崩。”

“这对买布的人来说,或许是好事,但是...”

顾怀指着远处那些摇着纺车的妇人:

“对她们呢?”

“新式纺织机的出现会瞬间摧毁江陵城,不,应该是全天下所有依靠纺织糊口的农户的生计。”

李易和老何愣住了,他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
顾怀一步步走回来,声音越来越严厉:“而且,这不是一家两家,是成千上万家!”

“当他们发现自己织的布没人要,当他们发现自己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...他们会怎么样?”

“他们会饿死。”

“而在饿死之前...”顾怀的眼中闪过一丝对某种失控现象的恐惧,“他们会变成暴民。”

“成千上万的失业织户,会汇聚成一股可怕的洪流,他们会冲进城里,砸毁布行,他们会冲进我们的庄子,烧毁这些机器,撕碎我们每一个人!”

“而且,这种纺织机流出去所引发的社会动荡,将远超官府的加税和战争的蔓延,因为官府收钱,百姓只能忍;战争扩散,他们也能跑,但丝织这饭碗是老祖宗留下来的,是他们自己的,砸了他们的饭碗,就是要他们的命!”

“这会是比天灾更恐怖的民变!”

死寂。

工棚里没有人再说话,老何的手在发抖,李易也沉默了,他无法想象那种成千上万织户因为活不下去而疯狂的场景。

“现在的世道,还承载不起这种变革。”

顾怀看着那些残破的机器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--惋惜,无奈,也有一丝作为不可能被理解的、穿越者的孤独。

工业革命是伟大的。

但在一个没有准备好,甚至还在发生动乱的农业社会里,贸然释放出这头工业巨兽,带来的不仅仅是生产力的飞跃,更是血淋淋的混乱和社会结构的瞬间崩塌。

现在的他,还没能力去控制这股力量。

“所以,要封锁。”

顾怀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最后的决定:

“只留下这二十几台,这个产量,足以让我们在江陵的丝绸界站稳脚跟,赚取足够的利益,但又不至于让整个市场瞬间崩盘。”

“我们要控制出货量,要隐秘进行生产,哪怕有商贾来打听,也只说是我们有特殊的进货渠道,哪怕是透露赤眉军的消息,也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种机器的存在!”

“永远,永远不要小看资本的贪婪。”

顾怀看着眼神黯淡下来的老何,语气柔和了一些:

“老何,我知道你不甘心,但现在,只能委屈你了。”

“忘掉那些改进的想法,这件事能封锁多久,就封锁多久。”

“不仅是给那些在这个行业里挣扎求生的人留一条活路,也是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。”

他叹息一声,看着远方,轻声道:

“直到...这天下,能容得下它的那一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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