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药田里的线
天还没亮透,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,杂役院就被沉闷的脚步声唤醒了。
没有晨钟催命,也没有执事呼喊,只有成排的粗布鞋碾过湿泥地的声响,“噗嗤、噗嗤”,沉闷得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杂役们一个个从漏风的木屋里钻出来,清一色的灰衣,清一色地低着头、缩着肩,脊背弯得像被无形的重物压着,鱼贯而出时,竟像一群被赶去劳作的牲口。没人敢说话,连打哈欠都要死死捂住嘴,把声响压在喉咙里——在这里,多余的动静就意味着麻烦,意味着可能被执事盯上,换来一顿无妄的鞭打。
江砚站在队伍的最后头,灰衣的袖口被他刻意往下拉了拉,刚好遮住掌心还未愈合的伤口,结痂的地方被布料磨得发疼,却让他保持着清醒。他一夜未睡,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,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,却被他硬生生压在心底最深处。比起身体的累,他的脑子异常清醒,清醒得有些发冷,像淬了冰的刀锋,把昨夜复盘的一切都刻在了脑海里——不能改本质,只能改路径,在每个关键节点,把命运的线往旁拨一点。
他跟着队伍往外走,步子不快,却异常沉稳,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实处,不像其他杂役那样慌慌张张。路过院门口的油灯时,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,只看得见低垂的眼睫,看不见任何情绪。
药田在外门东侧,距离杂役院有两刻钟的路程。天衡宗的外门大得惊人,亭台楼阁、练功场、灵田错落有致,足以让一个卑微的杂役一辈子都走不完、逛不透。可药田这块地方,江砚闭着眼都能摸清每一条田垄的走向、每一条水沟的深浅——这里是灵草生长的圣地,灵气氤氲,却也是杂役们最容易“出意外”的牢笼。
踩坏一株灵草,要扣工钱赔偿;浇水不均,要被执事当众斥责;若是哪位外门弟子修行出了岔子、心情不好,杂役就是最顺手的出气筒,打骂都是常事,严重些的,直接被当成“扰乱修行”的罪名扔进后山,再也回不来。
以前,江砚在药田干活,总把自己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动作慢一点、再稳一点,宁可多挨几句骂,也绝不抢半点风头。他知道,杂役就该像地里的泥,越不显眼,活得越久。可今天,他刚踏进药田的地界,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太安静了。
不是没人干活,田垄间依旧有杂役弓着腰忙碌的身影,而是——所有的目光,都在不自觉地往同一个方向汇聚,带着畏惧、讨好,还有一丝看热闹的漠然。连干活的动作,都比平时慢了半拍,像是在忌惮着什么。
江砚没有抬头,只用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,瞬间就找到了目光的汇聚点——霍明。
月白色的外门道袍在清晨的微光里干净得刺眼,衣摆平整,几乎不沾半点泥水,与周围杂役们沾满污垢的灰衣形成鲜明的对比。他站在药田中央的石道上,双手背在身后,姿态慵懒,腰间悬挂的青铜腰牌随着轻微的动作轻轻晃动,阳光落在牌面上,反射出细碎的光,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所有人,他“外门新星”的尊贵身份。他身旁围着三四名同样穿着月白色道袍的外门弟子,修为都在炼体五重以上,算得上外门的佼佼者,几人低声说笑,语气里的优越感毫不掩饰,眼神扫过杂役时,像在看蝼蚁。
“人来了。”
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,声音不大,却精准地传到了霍明耳中。
霍明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,像鹰隼锁定猎物,精准地落在了队伍最后头的江砚身上。
就在目光交汇的那一瞬,江砚的心脏猛地一缩,清晰地感觉到——有什么无形的东西,在他与霍明之间,轻轻绷紧了。
不是凛冽的杀意,也不是直白的恶意,而是一条看不见、摸不着,却真实存在的线。
紧接着,几行熟悉的灰白色字句在意识深处一闪而过,比昨夜应对刘执事时更简洁,却也更清晰:
【关联节点触发:霍明。】
【当前关系:压制者—被压制者(绝对弱势)。】
【潜在因果:牵连风险(中阶),可通过节点微调削弱。】
江砚的心里微微一沉。果然,这里就是那条“三年后牵连致死”的线,开始收紧的第一个节点。
“你。”
霍明抬了抬下巴,语气随意得像在点一件工具,没有喊名字,只用一个简单的代词,就确定了江砚的位置,“过来。”
周围干活的杂役们像是被烫到了一样,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开,飞快地空出一条通向霍明的小路。每个人都低着头,不敢看江砚,也不敢看霍明,生怕和这个“被点名”的杂役扯上半点关系,引火烧身。
江砚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底的波澜,低着头,一步一步顺着那条空出来的路走过去。在距离霍明三步远的地方,他停下脚步,恭恭敬敬地弯下腰,行了一个杂役对正式弟子的礼:“霍师兄。”
霍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,目光在他破旧不堪、沾满泥污的灰衣上转了一圈,又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低垂的眼睫上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:“听说你昨天去后山了?”
江砚的心跳微微一滞,指尖下意识地攥紧,掌心的伤口传来刺痛。他没想到霍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,难道刘执事把事情传开了?还是说,霍明本就一直在留意他?他面上不动声色,依旧低着头,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:“是,执事吩咐的差事,去后山给旧洞府的长明灯添水,查看渗漏。”
“哦?”霍明像是来了点兴趣,往前迈了一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“后山那地方,雨后石阶滑得很,多少正式弟子走都要小心,你一个杂役,没摔死在山崖下,运气倒不错。”
“……侥幸。”江砚低声回答。
这两个字刚出口,他的心里忽然空了一下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挖走了一块。侥幸。这个曾经伴随着他捡到好运石、凑够盘缠上山的词,如今对他来说,已经变得无比陌生。他的好运,早已在洞窟里,作为改写命运的代价,被彻底抽走了。
霍明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异样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——眼前这个杂役,好像和昨天在泥水里挣扎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了,少了几分怯懦,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平静。但这份异样只持续了一瞬,就被他抛在了脑后。一个卑微的杂役,再怎么变,也还是杂役,翻不起什么风浪。
他抬手指了指药田最里侧的一块区域,那里种满了紫冥灵芝,灵光淡淡的,长势却不算好:“那片紫冥灵芝,今天归你负责,翻土、换水,一条龙做完。”
话音刚落,周围传来几声压低的吸气声,还有杂役们交换眼神时的惊惧。那片紫冥灵芝,在药田里是出了名的麻烦。灵芝本身娇贵无比,翻土时深一分会伤根,浅一分又不透气;浇水更是讲究,多一滴会烂根,少一滴会枯萎。以前负责那块地的杂役,三天两头被惩罚,轻则克扣工钱,重则鞭打示众,最后没人愿意去,成了药田的“禁地”。
霍明这是故意刁难,明摆着要找他的麻烦。
可江砚没有丝毫犹豫,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是。”
他应得太快了,快到霍明都愣了一下,随即冷笑出声:“这么干脆?倒是比我想的识相。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,那片灵芝要是坏了一株,你十条命都赔不起。”
江砚依旧低着头,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:“赔不起。”
“那你还接?”霍明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讥讽。
“接了,坏了是我的命。”江砚淡淡地回答。
这句话说得太平静了,平静到不像赌气,也不像求饶,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。霍明盯着他看了两息,忽然觉得有点无趣——这个杂役油盐不进,连骂他都觉得费劲。周围还有不少外门弟子看着,他也不可能因为一个杂役多费心思,只当是对方被吓傻了。
“去吧。”他挥了挥手,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随意,“别让我失望。”
江砚没有再多说一个字,转身就走向那片紫冥灵芝所在的区域。脚下的泥土还湿着,踩上去软软的,带着清晨的凉意。他蹲下身,双手插进泥土里,指尖触碰到湿润的土壤和灵芝的根系,动作不快,却异常仔细。每一铲土翻起来的角度、落下的深浅,都被他精准地控制着,没有半分偏差。
在旁人看来,他只是个谨慎到有些笨拙的杂役,在尽心尽力地完成刁难的任务。可只有江砚自己知道,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灵芝上——他在“看”,看那些缠绕在灵芝周围、缠绕在田垄间、缠绕在水沟旁的,无数条无形的线。
灰白色的字句再次在意识里浮现,清晰地标注出这片区域的所有隐患:
【紫冥灵芝:生长稳定度(低—中阶),根系脆弱,易受土壤湿度影响。】
【土壤含水:偏高(昨夜雨水积聚),需控湿。】
【核心隐患:第三号水沟渗流异常(暗裂),午后日头升高,地表干结后易塌陷,牵拉灵芝根系致其死亡。】
江砚翻土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他顺着意识里标注的方向看去,果然看到那道不起眼的第三号水沟边缘,泥土的颜色比别处深上几分,用指尖戳了戳,土壤湿得发黏,显然是被长期浸泡导致的。若是放任不管,等午后日头一晒,表层泥土干结变硬,下层湿泥松软,必然会塌陷,到时候紫冥灵芝的根系被拉断,责任只会干干净净地落在他这个负责人头上。
这不是意外。
这是早就被安排好的陷阱,是霍明随手布下的、用来刁难他的“节点”。
江砚的心口微微发冷,却没有抬头,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。他慢慢调整翻土的轨迹,把翻出来的干土轻轻推到第三号水沟的边缘,用脚尖一点点压实,形成一道小小的围堰;又借着换水的机会,悄悄调整了水流的方向,让多余的积水绕开那处暗裂的区域,缓缓流向别处。整个过程做得悄无声息,像只是在正常整理田垄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可就在他刚把水流调整好的时候,一道带着审视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:“你在干什么?”
江砚的身体微微一僵,缓缓抬起头。
是霍明。不知何时,他已经走到了这片药田的边缘,双手抱在胸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眉头微微皱起,眼神里带着怀疑。刚才江砚调整水流的动作,还是被他注意到了。
“翻土,换水。”江砚平静地回答。
“翻土需要改水流方向?”霍明往前迈了一步,语气里的审视更重了,“我看你是在自作聪明。”
他身旁的几名外门弟子也围了过来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江砚身上,带着看好戏的玩味。周围干活的杂役更是吓得停下了动作,一个个低着头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这一刻,江砚清晰地感觉到,他与霍明之间的那条无形的线,绷得更紧了,几乎要断裂开来,带来致命的风险。灰白色的字句再次快速浮现:
【当前风险:被质疑(恶意刁难升级)。】
【最优应对:以杂役的身份,用“防烂根”的实话解释,降低对方警惕。】
【次优应对:沉默认罪,接受惩罚(后果:鞭打,加重伤势,影响后续行动)。】
【风险规避点:外门弟子不懂杂役劳作细节,实话最易取信。】
江砚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缓缓低下头,故意让自己的肩膀微微颤抖,声音放得又低又轻,带着一丝被吓到的怯懦:“昨天雨下得大,土壤里的水积得太多了。我以前在药田干活时见过,水多了,紫冥灵芝的根会烂掉……我只是想把水引开一点,不是故意改水流的。”
这是实话。他确实在药田干了一年多,确实见过积水烂根的情况。杂役的实话,朴素又卑微,往往最容易被这些高高在上的外门弟子忽略。
霍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又低头看了看水沟边缘的湿泥,眉头皱了皱,似乎在判断他说的真假。半晌,他忽然笑了,语气里的怀疑散去了几分,多了几分不屑:“你倒是挺有经验。”
“***这个,熟能生巧。”江砚依旧低着头,语气里没有抱怨,也没有讨好,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。
霍明盯着他看了半天,终究没找到发作的理由。一个杂役,就算真的懂点种植的门道,又能翻起什么风浪?他冷哼一声,语气带着警告:“别以为懂点皮毛就能自作聪明,好好干活。这片区的灵芝要是出了半点问题,我第一个找你算账。”
“是。”江砚低声应下。
霍明没再停留,转身带着几名外门弟子离开了,继续在药田中央的石道上闲聊。
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,江砚清晰地感觉到,他与霍明之间那条紧绷的线,松了一点,不再像刚才那样濒临断裂。意识里的灰白色字句再次闪过:
【节点微调成功。】
【牵连风险等级:小幅下降(从中阶降至中低阶)。】
他低下头,继续默默翻土。手心的伤口被泥水浸泡得发疼,钻心的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,可他的心里却异常冷静,像结了一层冰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命格里那条“遭霍明牵连致死”的线,不是某一个突如其来的致命瞬间,而是由无数个这样被忽视的小事、被刻意布置的陷阱,一点点编织、一点点绞紧的。
踩坏一株灵草,是线的一缕;水沟塌陷导致灵芝死亡,是线的一股;一句被曲解的顶撞,是线的一环。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,最终会在三年后的那个雨夜,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,把他拖进死亡的深渊,然后被轻飘飘地定义为“意外身亡”。
他没有能力一次性改掉“三年后死亡”的结局,那需要的代价太大,他付不起。但他可以,在每一个这样的小节点上,用最不起眼的方式,悄悄把线往旁边拨一点,把陷阱填平一点,把风险降低一点。
一点一点,积少成多。
中午时分,日头渐渐升高,驱散了清晨的凉意。药田里开始热闹起来,有外门弟子来采摘灵草入药,有执事带着弟子巡视检查,脚步声、说话声交织在一起,不再像清晨那样压抑。
江砚负责的那片紫冥灵芝,长势依旧稳定,叶片在阳光下舒展开来,淡淡的灵光流转,没有半点异常。那条被他悄悄修补过的第三号水沟,也没有塌陷,积水被顺利引走,土壤湿度刚刚好。
霍明站在远处的石道上,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边,见没有出任何纰漏,嘴角撇了撇,没说什么,转身继续和身边的人说笑。
可就在他移开目光的那一瞬,江砚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反馈。不是意识里的灰白色字句,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“重量”的变化——像是命运那本厚重无比、写满了他既定轨迹的册子,被人轻轻掀开,又往前挪了一页,露出了一点点空白的、可以被改写的缝隙。
他没有抬头,依旧低着头,默默地翻土、浇水,灰衣上沾满了泥土,和其他杂役没什么两样。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,没人知道这个卑微的杂役,正在用自己的方式,一点点从那条早就写好的死路上,往旁挪步。
药田的风,带着灵草的清香,吹过他的脸颊。江砚的动作依旧沉稳,眼底却多了一丝坚定。
这条路很难走,每一步都可能踩空,每一个节点都可能出错。但他不会停下。
因为他终于明白,规则天书赋予他的,从来不是一步登天的机缘,而是在既定的规则里,挣扎求生的权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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